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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好水,水重丝韧

作者:王开阳 阅读:125 次更新:2024-05-25 举报

塘栖古镇素来有“丝绸之府”的美誉,无论是古代土丝抑或是近代厂丝,无论是数量抑或是质量,均走在杭州府乃至浙江省各乡镇的前列,加上余杭一带农村历来就有植桑养蚕的传统,原材料供应没有一点问题,故至近代,塘栖就有了“浙江省机械缫丝重镇”之美称,时间最早、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大纶丝厂的落成和投产。该厂是塘栖运河边开设的第一家机械缫丝厂,旧址位于现今水北社区里仁路,这一带河阔水清,少有建筑和污染,环境寂寥幽清,是开设缫丝厂的理想之地。

 

 

去年早春,几位朋友给我发来了大纶丝厂旧厂区的一组照片,加上我旧时的记忆,终于拼凑成了一幅尘封半个多世纪,整日大门紧闭,给人许些神秘感的旧厂区图景。

厂区内有两幢南北向人字形屋顶的二层厂房和一些与其配套的附属用房,两幢厂房之间距离很短,作为车间的一层比二层略高些,二层楼上不少木制窗户的玻璃已经脱落,只剩下黑洞洞的窗框。面河的墙壁和月洞门已被密密匝匝的藤蔓植物和绿树掩盖,在阳光映照下青翠欲滴,给人以既寂寥又蓬勃的感受。外墙原本由一色的酱红砖头砌成,顶端用青砖砌成棱形。有乡友告诉我,这堵外墙的墙缝是横向凸出的,由白水泥勾成,与常见的凹入型墙缝相区别。据说,像这般的外墙建筑只有上海、南浔才可以看得到,连杭州北山路上的历史建筑都很难找到,所以虽然经过一次修缮,但因为无法找到能制作这类砖头的窑厂,现今依然斑驳不堪。外墙靠河处早就长出了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草,地面、屋顶、高耸的烟囱等经过一百多年的风吹雷闪、日晒雨淋,给人以满眼的沧桑感。

不过,仁慈的大自然终究没有亏待这片长久寥落的土地,现下的旧厂区内草木依然在蓬勃生长,粗壮的树木枝叶青葱,靠近屋舍的几株玉兰树花开得正盛,满树灿烂。在厂房间,如今罕见的马头墙一堵比一堵高,像弄堂一般逼仄的通道内,有人在一小块地上种了几垄青菜,总算让人感受到这里还有许些的烟火气。厂房直面开阔的大运河,河面上少有舟船往来,随风荡漾的河水水气氤氲。建国以来,这一带原本就没搞过什么建设,镇子上的居民也极少有人会越过一爿高耸的里仁桥在这一带白相,加上旧厂区拥有杭州市文物保护单位的头衔,厂区内找不到一丝人为破坏的痕迹,只是显得特别幽静和清冷罢了。

回首一百二十多年前,沿大门而设的一道青红相间的墙壁,砖拱券门,砖砌立柱,墙上镶嵌着精致的浮雕,门楣匾额上镌刻着“大纶丝厂”四个大字,具有鲜明的西式风格,使当年丝厂的门面显得光彩夺目。

每天天刚蒙蒙亮,厂里拖着沉重长音的鸣笛声就开始在天空中回响,传遍镇子和附近乡村的角角落落。没隔多久,便见一个个拎着饭盒的女工开始从厂门鱼贯而入,车间里已开始发出隆隆的机器声,辅工推着小车不时地进进出出,女工们在更衣室换上工作服便开始了忙碌不堪的一天,整个厂区呈现出一派紧张有序的生产场景。

厂门外,在宽阔的码头边停靠着一艘艘装运蚕茧的驳船,还有那些送女人上班尚未离开的农家小划船。此刻,厂区里里外外都是一片热闹繁荣的景象,与当下萧瑟冷落的情景构成十分鲜明的对比。

 

 

最早提议在大运河塘栖段河边办机械缫丝厂的,应该是晚清钱塘人丁丙。

说起丁丙,大多当今人会颇感陌生。他出生于钱塘的一个藏书世家,家族拥有八千卷藏书楼,世代经商,家底殷实,有个长兄叫丁申,兄弟俩皆为诸生,没有一官半职,自然没有仕途经历。

时至光绪二十二年(1896),丁申已去世多年,63岁的丁丙顺应西风东渐的时代潮流,开始投资兴办实业。他与湖州南浔时年31岁的巨贾,同样喜好书画收藏和精通“湖丝”的忘年交庞元济合资30万两白银,在杭州拱宸桥桥西如意里创建杭州第一家近代缫丝厂——世经缫丝厂,第二年,两人又与他人一起集资 40万两白银在世经缫丝厂附近开办通益公纱厂(杭州第一棉纺厂前身)。同年,他两又合资 8万两白银在德清县里仁桥(后为余杭县塘栖镇里仁桥)西北方向的运河河畔开设大纶丝厂。此时,正值“余杭物产,货之属,丝为首”(嘉庆《余杭县志》)的最佳时期。

提议在塘栖里仁桥附近大河边开办机械缫丝厂的,应该是晚清钱塘人丁丙,毕竟是地道的钱塘土著,对大运河畔的塘栖镇早已是轻车熟路,知根知底。他曾为距里仁桥九里许的龙光桥写过一幅诗歌式对联,东联为“是处名是落瓜堰,前程九里古棠栖”,西联是“龙飞圣地此津途,光绪元年庆鼎新”,反映乾隆帝南巡途中经过这一带时无比风光的情景。龙光桥俗称落瓜桥,是在乾隆帝南巡后改的名。为设厂找一个好地段,丁丙在这一带的大运河沿岸一路考察,最终决定将大纶丝厂设在靠近“古棠栖”的大河岸边,自然,这是他与合作伙伴庞元济经过慎重考虑和反复商讨后才一起拍板定下来的。

那么,近代机械缫丝厂为何继大纶丝厂之后频繁地出现在塘栖一带的大运河畔,且与该镇中心又保持了一段较长的距离?我们不妨引用一段《吴兴蚕书》所言:“丝由水煮,治水为先,有一字诀,曰:清。清则丝色洁白。”自古以来,大凡经营缫丝业的商贾,为了令“丝色洁白”,都十分讲究这“一字诀”。此外,古人还创造了一套用于检测生丝韧性的简单而易行的方法——将一枚铜钿挂在一根丝的中段,如若丝不断,表明其承重、韧性强,可被列为上品丝,反之,不为商人所取,故历来有“水重丝韧”的经典说辞。由于当时大纶丝厂生产所需的水源充沛,水质上佳,来之不易的“大纶厂丝久为中国之冠”的美誉,可以说与丁丙在这一带精准选址不无关系,本段开首的设问也就可以因此而迎刃而解。

更何况,这里宽阔的河面即使几艘大型驳船并排着航行也可以畅通无阻,这为工厂创设时进口的机械设备、发电机组,平日所需的燃料、从杭嘉湖一带收购来的蚕茧等物资提供了一条便捷和通畅的水道,而谁都知道,水运与陆运相比可以有效地降低生产成本,又能规避马路拥堵、甚或阻断带来运输不畅的麻烦和风险,这恐怕也是丁丙考虑在此处设厂的另一个重要因素。

 

 

光绪二十一年(1895),拱宸桥开埠,原先聚集在这一带的商贾们终于等到了翘首以待的商机,他们先坐船沿京杭大运河途经上海港抵达上海,再从上海前往英国、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国考察和学习机械缫丝的性能和经验,在清末较为良好的营商环境和西风东渐的时代背景下,商贾们从国外带回来一批机械缫丝设备,并在杭州、余杭一带急着寻找他们认可的地方施工建厂,等待开工赚钱。

大纶丝厂与杭州桥西的世经缫丝厂开办时间相隔不过一年,理所当然地成为浙江省最早的机械缫丝企业之一。建厂初期便有从意大利进口的座缫车208台,后增加至276台,并自置发电机组,初期招募来的五、六百名缫丝女工全是塘栖和塘栖乡下人。它在镇子上的存在,不仅开了我省民族资本工业的先河,而且也是我省存世时间最长的机械缫丝厂之一。

旧时,塘栖方圆数十里的乡村一向有植桑养蚕的传统,田野里桑园遍布,每年四月许,原来呈黄褐色的桑树树干上开始发芽长叶,遍地的桑园也一日日地变得满目青绿,蚕妇们也开始晾晒竹匾准备在家闭门养蚕。养蚕须闭门,这是余杭民间流行的一种蚕桑习俗,早在元代,诗人白珽在七绝《余杭四月》中就有艺术的反映:“四月余杭道,一晴生意繁。朱樱青豆酒,绿草白鹅村。水满船头滑,风轻袖影翻。几家蚕事动,寂寂昼门关。”其时,寓居在离西湖不远,金沙港村里的诗人从余杭道上走来,一路所见是余杭阳春四月的美好风情,以及养蚕人家生怕外人冲犯,连白天也要将家门关得严严实实,村子里万籁俱寂的情状。《余杭四月》为余杭一带悠久的蚕桑文化留存了一份珍贵的历史记忆。

此间插入一段余杭杨乃武(清末四大奇案之首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主角)出狱后在家孵育蚕种的轶事——

据杨乃武之女杨濬回忆,其父在1876年被平反昭雪,出狱后家产荡然,生活无着,在亲友的帮助下才赎回了几亩桑地,家人以采桑养蚕谋生。他在家里闲来无事,便开始研究蚕种孵化技术,三年后,他孵育的蚕种居然名声大噪,周边的蚕农纷纷前来购买,生意兴隆。但凡卖出的蚕种,他都会打上“风参牡丹,杨乃武记”的印记,以示其讲究质量和诚信。在晚清,余杭蚕农养蚕的积极性颇高,对优质蚕种的需要量也很大,此后,他家的生活又开始富裕起来。

杨氏晚年眼神不好却无师自通会看风水,而且名闻远近。那年,塘栖姚家准备建房造宅,特意用船将他从县城载了过来,他仔细察看一番之后才点了点头。当晚,姚家设宴招待杨氏,并邀请了镇子上的名流作陪,我祖父也在被邀请之列。后来,祖父告诉我叔父说,他见到的杨乃武年仅六十有余,毕竟是受过官府的多次酷刑,九死一生的人,牙齿已脱落得一颗不剩,即使是红烧肉也得煮烂了才能下咽。这些细节是我的一位堂妹夫在与他老丈人闲聊时听说的,那时我祖父已经去世多年。

言归正传。

塘栖周边农村盛产土种三眠蚕,所谓“三眠蚕”,指的是幼虫期眠三次即结茧化蛹的一个品种,由于三眠蚕的幼虫期较短,食桑量少,茧形比其他蚕茧要小一些,丝量相对也较少,特别适合生产那些细纤度高的生丝。由于这类土种三眠蚕茧被大纶丝厂大量采用,缫制出的细厂丝质量均为上品。据《浙江丝绸史》载:“(大纶丝厂)缫制九至十一条分的‘金银鹤’牌细厂丝,颇为法国商人欢迎”,“以技工之娴熟,条分之匀”驰名欧美,“大纶所产厂丝,久为中国诸厂之冠”的美誉即由此而来,其“仙鹤牌”商标是我省最早的工业企业商标且贵为著名商标。

大纶丝厂年年取得良好的经济效益,吸引了不少商贾前来塘栖考察、办厂。1926年,绍兴人胡芝亭与德清新市人俞季九合资在塘栖镇南王家漾村开设华纶丝厂,翌年,由大纶丝厂总经理,庞元济堂弟庞元浩与刘梯青等人集资白银28万两,在塘栖镇东石晖桥近旁开办崇裕丝厂,该厂刚开工就拥有德国式座缫车492台。至此,塘栖境内的机械缫丝工业已颇具规模,并开始占据全省的领先地位,不仅机械缫丝车的数量,而且厂丝质量也大幅占优。在1929年杭州举办的西湖博览会上,大纶、华纶的厂丝荣获特等奖,崇裕的厂丝也获得优等奖,家家厂丝无不得到专业人员的首肯和赞誉,皆大欢喜。

据有关数据显示,早在清光绪四年(1878),仅塘栖一地,土丝产量就达到了42256斤,占整个杭州府土丝总产量的5.15%,至光绪二十三年(1897),塘栖镇土丝产量更是增加到了61756斤,占整个杭州府土丝总产量的6.6%。另据民国二十四年(1935)浙江省政府建设厅调查提供的数据表明,其时全省境内共有机械缫丝厂29家、机械缫丝车7598台,而仅塘栖一地就分别占其13.8%19.8%。彼时,塘栖镇已积足了资格和力量,成就自己成为“浙江省机械缫丝重镇”,而且绝对是当之无愧。 

直到抗战时期,塘栖镇被日寇占领,大纶丝厂因“机械器具均为日人掳去”而被迫停产歇业,崇裕丝厂也遭受日本飞机的轰炸,后曾被汪伪军36师所占据。现今,在大纶丝厂旧址上遗存的两幢厂房,已被杭州市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成为我国近、现代重要史迹及代表性建筑。

“崇裕”厂名一直延续到建国后,在“文革”期间被更名为“杭州新华丝厂”,当时已有工人三千余人,是杭州著名的大型缫丝厂,尔后,厂里那些机械缫丝车又隆隆地转动了三十余年,直到此时,这座始创于晚清的百年老厂已沦落为经国务院批复的破产企业,在大运河畔留下了二百多亩旧厂区和各式建筑。至本世纪初,旧厂区内建于上世纪30年代面河的二层西式小楼,50年代建造的砖木结构、青砖到顶、人字坡屋顶的办公楼和宿舍楼早已人去楼空、破旧不堪,栏杆和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之类的藤蔓植物,在空荡荡的车间里还能找见办公室墙上挂着的1986年由杭州市丝绸工业公司颁发的奖状。大门口有二三看门人,经年累月地守护着这片无人问津、鲜有人影的偌大厂区。此时,已被列入杭州市第八批历史建筑保护名录的新华丝厂,与邻近的大纶丝厂依然在见证着我国丝绸工业的发展足迹和重大的历史变迁。

 

 

随着近代机械缫丝厂在大运河塘栖段河畔不时地创设,由此而产生了一个新的工人群体——缫丝工人。回首我国缫丝工业发展的历史脉络,在这一带诞生的新一代缫丝工人更具有代表性。据称,当时杭城“做缫丝的女工65%是来自塘栖的乡下人,杭市人只占少数。因为塘栖人做得好,杭市人称她们为‘塘栖婆’”(引自创刊于1947年的《当代报》第500期)。另据民国年间《杭县志稿》称:杭嘉湖、无锡一带的缫丝女工“初皆借材于栖地,一时称极盛焉”。

千万别小觑了这些“塘栖婆”,她们才是正儿八经的产业工人,而且是我国近代崛起的机械缫丝产业的第一代工人。固然,被称作“塘栖婆”的女工大多是丝厂附近的乡下人,塘栖镇上的居民大多开店经商,女人只管在家抚养儿女和操持家务,只有人数不多的贫困人家的女子才愿意进厂做工。而乡下女人则不同,她们一旦被丝厂老板看中并认可了她的身体条件,踏进缫丝厂的大门之后,从此便脱离了农田和农活,同时也摆脱了农民的身份和名声,这对于她们来说,无疑是一件改变人生,不乏荣耀的大好事。

这些当了工人的农妇大多头脑灵活,有一口好牙,手脚勤快,稍许认几个字。每天清晨,听到丝厂的鸣笛声就得闻声而起,匆匆地吃完用开水泡开的隔夜饭,便拎起饭盒或徒步或由男人划着小船送着去厂里上班,谁也不敢耽搁一时半刻。

有民谣说:“飞轮厂的姑娘油拉拉,缫丝厂的姑娘烂脚丫”,当这些女工应了这句行话,走进缫丝车间之后,等待她们的果然是苦和累——车间里像一个雾气腾腾的大蒸笼,远了看不见人,一个班八个小时,双手长时间在热水里浸泡后变得又肿又白,为了预防溃烂,每天都要用药水洗几次白胖胖的手,而且这类预防措施也未必奏效,双手溃烂的女工不在少数。

早在唐代,缣丝女工也是“苦”字当头,这有白居易《阴山道-疾贪虏也》一诗为证:“阴山道,阴山道,纥逻敦肥水泉好。每至戎人送马时,道旁千里无纤草。草尽泉枯马病羸,飞龙但印骨与皮。五十匹缣易一匹,缣去马来无了日。养无所用去非宜,每岁死伤十六七。缣丝不足女工苦,疏织短截充匹数……”“缣”是古代对丝织品的总称,汉以后,多用作赏赠酬谢之物,或作货币和替代极薄的纸张。而在这类价值非凡的丝织品背后,却是“缣丝不足女工苦”,缣丝不足除了“疏织短截充匹数”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让女工加班加点地赶时间,长此以往,那些不敢有半点懈怠的女工累得个个身心疲惫,苦不堪言。

不过,时至近代,由于机械缫丝厂利润丰厚,且竞争激烈,老板们支付给工人的工薪也不算低,有据可查的是民国十八年(1929),缫丝女工每天可拿到的工钿大约5毛钱左右,一个月下来约合15块银元,这等薪资跟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即使遇到“多收了三五斗”的年份,务农男人的进账依然不多,缫丝女工与务农男人两项相比简直不成比例。由是,有了稳定工作和不菲收入的乡下女人在家庭里的地位也徒然提升,过去对她凶巴巴的男人也不得不改变态度,还出现了男人划着小船接送上下班女人的颇为动人的一幕,个中缘由撇开感情因素,不用猜也知道,毕竟女人赚的钱比自己多得多,将她做工赚来的钱补贴家用,无疑能改善一家人原本紧巴巴的生活。

除此之外,丝厂女工在邻里乡党之间也很吃得开,不仅因为两者的经济收入已经大幅度地拉开了距离,而且每天上下班与农村传统生活又大不一样,这是一种讲究时间观念的有规律的新的生活。因此,只要“塘栖婆”不怕吃苦受累,一心一意地学好技术,待到娴熟地掌握了缫丝技能,或被外地“借材”,或出门传艺当上了被几个徒弟拥戴的师傅,此生也就志得意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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