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故事

　　我可能有五个奶奶，因为在我初学人世间的规矩时母亲告诉我见到人要打招呼，我曾说过“五奶奶好”。五奶奶是那个年代村子中少有的大家闺秀，她的父亲开了一个砖厂，村子里的男人靠着这个砖厂解决了温饱问题。我父亲也在这个砖厂干活，这也是为什么砖厂停厂以后我每天都能熟练地跑进这排窑洞里玩耍。

　　狂风大作或者漫天飞雪，窑洞一直保持它的温热，温暖了村里的男女老少，也温暖了壮年小伙儿的心。

　　五奶奶的爱情也是在这窑洞中开始的。

　　或许她和我不一样，书香门第的小姐很少来尘土漫天的砖厂。六十年前的一天，五奶奶奉母之命来到自家砖厂为父亲送饭，从此结识了一位砖厂工人，两人情投意合，相约走完余下的人生。多年以后，我恭恭敬敬的叫他一声“五爷爷”。

　　穷人家的孩子怎么配得上五奶奶呢？五奶奶一直是那个散发着优雅气质的贵族小姐。她们的相恋终于得到了家里的反对，年轻的人总是对爱情充满信心，五奶奶撕破脸皮也要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后来她们决裂了，五奶奶和家里断绝了来往，自二十岁以后母女俩再未相见，我自然也没见过“奶奶的母亲”。

　　再后来呢，五奶奶开始了颠沛的一生。

　　我常常去五奶奶家做客，最喜欢过年的时候去，在食物还很匮乏的年代，五奶奶家过年请我们磕五香味的瓜子。

　　我在热乎的炕上坐着，五奶奶将盛满糖果和瓜子的盒子递给我，“丫头，快吃吧”，我接过盒子。五奶奶家的瓜子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别人家的瓜子看起来黑黑的，有大有小，拿起来吃两粒就连手也是黑黑的，而面前的瓜子竟然是米白色的，比我平生见过的瓜子都大，拿起来嗑了一粒，我喜欢听这清脆的声音，赶紧小声对母亲说“你快吃，她家的瓜子有味道”，母亲拿起来尝尝随后感叹“是五香味”。

　　我一直在炕上坐着，我想在炕沿上再坐一会，再多坐一会。可是我又看到了这一幕，五爷爷一把薅起五奶奶的头发，五奶奶双手捂着头，双脚不停地在地上蹬，她被从屋里拖到了厨房。我不敢再看这个画面，也知道我不能再磕瓜子了，我惊吓着跑回家。

　　第二天，当我再看到五奶奶的时候，她的头顶秃了，我想那一定痛死了，我越来越少到她家做客，因为总是能看到五爷爷不同程度地殴打五奶奶的画面。

　　五奶奶还是笑盈盈地对待所有人，我总是喜欢让她为我剪窗花，她的手永远那么巧，兔子、菊花、小男孩，凡是我能想到的她都可以三下五除二剪出来。

　　我和她在炕上面对面坐着，她手指动动剪刀就呈现出一幅兔子窗花。我很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你能剪的这么好”，她拉着我的手说“很多年以前她也像我这样坐在母亲旁边看着她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怀念以前的时光。

　　五奶奶婚后孕有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是女儿，我从未见过她的模样，准确的说自打她二十多岁以后，五奶奶也没见过她的模样。

　　剧情每天都在重复上演，二十多岁的姑娘爱上了吉林小村庄的一户农家小伙。

　　五奶奶极力拒绝这门婚事，并将她许配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小姑在四十年前的某一天与小姑父私奔，自此与父母断绝来往。

　　出嫁当天，只有几位姑姑作为娘家人参加了婚礼，出嫁当天也是她最后再见到家里人的时候，至于父亲和母亲，在赌气中就匆忙结束了最后见面的机会。

　　二十年后，我与姑姑们同坐一桌吃饭，饭中闲聊。几位姑姑描述那是只有一条路的小村落，如果逃跑一定是跑不掉的，与其说是嫁到那里，不如说是自投罗网。谈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大家不忍心也不愿意再提起小姑的生活环境。

　　“和她妈妈再见过面没有？”

　　“没有，怎么劝她妈妈都不原谅她”

　　“到底还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忍心再也不见面呢？”

　　大家都劝五奶奶与姑娘重归于好，五奶奶气她也气自己，迟迟不肯原谅自己的孩子，也可能是一辈子都不原谅自己。

　　大家都不知道小姑的生活，也不知道她究竟以什么为生，这种事情在五奶奶家延续，我不忍心再写下去，故事应该有个句号。

　　后来我远离家乡，听说五爷爷病了，后来又听说他逝世了，在一个无人看管的夜晚。那晚五奶奶被邀请到了姑姑家，留五爷爷一人在家。有人发现他时，他倒在地上，身上满是抓痕。他在痛苦中死去，结束了荒诞的一生，也未曾再见小姑一面。

　　我决定去见见五奶奶，几年前，我踏入了曾经我出生的小村庄，见到了故时的人，见到了五奶奶。

　　我见到她时，她满头白发，身体蜷缩坐在炕沿，唯一不变的是她仍笑盈盈地对待所有人。她看向我，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在她身边，我走到了她身边。我并不是不想坐在她身旁，我很害怕见到她，怕看见她变得憔悴我忍不住流眼泪，我也怕她看见我流泪。

　　她拉起我的手，慢吞吞、低声对我说“咱们娘俩好久没见面了”，话一说出口，我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向下流，脑中不断浮现她的人生，浮现她与我共同度过的时光。

　　她为我擦掉眼泪，告诉我别哭。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抽泣。

　　我在她身旁坐了五分钟，哭了五分钟，未说一句话。

　　母亲拉起我告诉我现在该离开了，我站起身，没有摆手也没有回头。

　　有些时候舍不得离开，可又不得不离开，我不知道原因。更多时候我会盼望着离开，在某种气氛下压抑太久，我总是数着日子计算着离开的时间。

　　如今我为了生活离那个小村庄越来越远，会有一天我可以回到家乡，回到那个小村庄，回到五奶奶身边，让她为我再剪一次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