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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气洋洋的酒甑子》

作者:张菊兰 阅读:275 次更新:2023-08-11 举报

喜气洋洋的酒甑子

——彝家老物件之十四

散文

张菊兰(彝族)

提起甑子,浮现在人们脑海中的肯定是蒸饭用的饭甑子吧?那曾经是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的炊具,一日两餐(彝家山区没有吃早点的习惯)在饭桌上扮演着主角。可常在我记忆屏幕上播放的,却是那随着节日的脚步,喜气洋洋地登上灶台的酒甑子。

酒甑子,顾名思义是煮酒用的甑子。在我的记忆中,彝家山寨的酒甑子和饭甑子一样,都是用木钉把板瓦形的木片穿成甑桶,底部安上竹条编成的篦子组成的。所不同的是,酒甑子没有甑盖,甑桶三分之二高度的地方还得凿个铜钱大小的圆孔;体积也比饭甑子大许多(我们村的酒甑子宽度是我家饭甑子的两倍,高度约一米左右),外形也不是饭甑子样上大下小,而是恰好反过来,下部分略大,上部分稍小。

酒甑子的主体部分,只有甑桶和篦子。但需配上天锅、接酒器和密封带,方可使用。每个甑子,都得根据大小,专门为它定做一口质量上乘、重量较轻的铁锅,叫做天锅;接酒器是一把长柄约有一尺的薄木瓢,长柄由瓢口处开始渐渐变细,到末梢时只有食指一般粗,柄中心凿一条小孔;密封带是一条宽五寸、长八九尺的白色麻布带子。

煮酒时,把甑桶抬到灶上大锅里顿好,甑底加上适量的水;再安装接酒器,就是把木瓢瓢口朝上,放到甑内,使长柄从里面穿过甑桶上的小孔伸到外边;然后把捂透了的酒醪撮进甑桶里,装到差不多时,在甑桶顶架上天锅,锅里盛上清洌洌的山泉水;完成这些步奏后,用麻布带子,沿着甑桶和天锅接口处一圈圈裹严实,不让它透气;最后找个竹凳翻倒过来,四脚朝天摆放在灶台上,把长嘴土罐斜插在竹凳四脚间,用烂衣服塞好,固定住,让罐嘴衔住接酒器长管,就可放心地在锅底灶下生火了。

篝火熊熊,甑底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甑桶里的蒸汽腾腾上升到天锅底,凝结成清澈的蒸馏液,滴到木瓢里,通过长柄中的小孔淌出来,潺潺潺潺流进土罐。刚开始出酒的时候,天锅里的水只有一丁点儿悠悠气,随着酒液流淌的声音,水温慢慢升高,等冒热气,就得赶紧更换了。是啊,得一直让天锅里的水保持冷却状态,才会出酒!煮一甑酒,得换五六次水呢。

换第一次水前出锅的酒,度数不高,也不是很香,叫头道酒;二锅和三锅度数最高,能达到七十多度呢;最后一道酒,度数最低,香味和酒味都大打折扣,叫尾道酒。让几锅酒都淌进同一个罐里,兑成度数适中、醇厚甘甜、入口舒爽、香气扑鼻的酒,就是我们本地有名的彝家小灶酒。

大集体时的彝家山区,许多东西都得凭票证去买。比如买粮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买布要布票、买酒要酒票等等。村里人家,除了国家每年发给的布票之外,是很难搞到其他票证的,他们只能凭着一亩三分地,过着自给自足,半饥半饱的日子。吃粮自己种,吃肉自己养,喝酒也得自己酿。酒甑子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走进家家户户的。

彝族的酒文化源远流长,并且普及很广,可以说家家都掌握了酿制小灶酒的技术。彝人又有“无酒不成席”“无酒不算节”等习俗,但在我孩子时的农村,生活条件极差,省点粮食来酿酒不容易。因此,每年只有彝家最隆重的两个节日——春节和火把节,才有机会喝上自酿的小灶酒。

节日的气氛是在酿制小灶酒的过程中渐渐加浓,人们的喜悦是在酒香味中渐渐升温的。我们姐弟三人老喜欢尾在阿妈屁股后边,看她酿制小灶酒的忙碌身影,细细品尝生活的甜味儿。

每年春节前或火把节前二十天,阿妈就把藏在柜子底那几升麦子或荞子打扫出来,筛簸干净,放到灶上的大锅里煮熟,然后撮到大簸箕里晾着;再去把汤圆一样大圆个圆个的自制酒曲找出来,根据锅里粮食的多寡数出酒曲个数(一升粮食一般需要五到七个酒曲),放在洗净的盐臼里舂成粉末;等簸箕里的粮食只剩三四分热度的时候,就把酒曲粉撒在上面,再洒上适量的水搅拌均匀,撮到厢房里一口大锅中,铺上一层纱布,再把那床补得重甸甸的旧棉絮抱来盖好,又找些破衣烂衫把大锅四周裹严实。

做完这一切,酿制小灶酒的第一道工序完成了。阿妈用双手压了压棉絮,看到大锅四周一点儿风都不漏,便满意地微笑着点点头,出去了。我们姐弟三人,低着头,翕动鼻翼,沿着锅边转几圈,希望能嗅到粮食发酵的甜香味儿(在当年的我们看来,世上最美妙的味道莫过于此)。可我们太性急了,拌了酒曲的粮食得捂上一天一夜后,凑近鼻子去,才会嗅到似有似无的一丝淡淡甜香;两天两夜后,味道浓了几分,整间厢房充塞着甜香;三天三夜后,浓郁的甜香味溢出房间,萦绕着整道院落。

阿妈凭着味道,就能判断出粮食捂成的酒醪咋样,将来酿出的酒会不会醇美。也许熟能生巧,也许天赋使然,阿妈酿的酒,没有哪一次不好。不需要特意去记住粮食下锅的时间,等甜香味最浓,阿妈知道已经捂了三天三夜,该起锅了。阿妈轻轻把盖在上面的东西一层层揭开,让捂得发烫的粮食晾着;然后拎桶清水来,把厢房角落里的大土罐清洗好,用毛巾擦干净;再找些稻草来,简单编扎几下,使之成为上粗下细的圆筒塞子。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锅里的酒醪也只剩一点儿悠悠的热气,阿妈就用撮箕,把锅里的酒醪一撮撮撮进土罐里。罐满了,锅空了,阿妈的笑意浓来。站在一旁的我们,看得心里乐开了花,一朵朵碧波样纯净的笑靥在脸上绽放。阿妈拿起早已备在旁边的稻草塞子,塞住罐口;之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厨房,用小盆从灶洞里撮些白灰出来,羼水搅拌粘稠,一层层涂在罐口上,把罐口封好。

酿酒的第二道工序,在我们姐弟三人意犹未尽时完工了。可醇香甜美的小灶酒,离吧唧着嘴等待了好久的人们还很远,因为捂出的酒醪装罐后,还需经过长长的半个月,才能上甑煮出酒。而在这十五天里,酒醪沉沉地睡在土罐里,土罐静静地蹲在角落中,你想嗅到一点儿味道是不可能的。要是家里有嗜酒之人,实在抵挡不住诱惑,酒醪装罐七八天后,就会把罐放倒,拿个盆子摆在罐口下,用筷子戳进罐口,让罐里的酒汁汩汩流进盆子。那甜,那香,滑溜溜地进里喉管,连心也甜香了呢。

黄灿灿的酒汁度数不高,很是爽口,在不知道饮料为何物的我等孩子们看来,是特别美味的饮品。可每罐酒醪,阿妈只准许阿爹控两三次酒汁,说控干了不会出酒。想喝酒汁不能,我们姐弟三人就会舔着嘴角,一遍遍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希望节日的脚步快点儿到来,能够早些看到甑子喜气洋洋地蹲在灶台上,能够早日尝到有着淡淡甜香又不会醉人的“小孩酒”。

我家每年都是除夕或火把节之前一天才煮酒的,至今最为难忘的是除夕那天煮酒的情形。正午暖洋洋的阳光铺满小院,早上刚舂好还有余温的白生生的饵块粑粑,静静地躺在堂屋里绿油油的松毛堆中;阿爹把家具挪到院子中间后,戴上毡帽,披上蓑衣,拿上带着绿油油的叶子的长树枝,打扫房子;我们姐弟三人排成“一”字,靠在院墙上,时而看阿爹忙碌,时而望着大门口。

没多大会儿,阿妈就用酒甑子的密封袋背着酒甑子,踩着我们热辣辣的目光走进院子(记巴拉村分上、中、下三个小组,我们下组六户人家,共用一口酒甑子。节前十天,就需商量好日期,轮着来),笑眯眯地望我们两眼,径直走进厨房。我们立刻鱼贯着跟去,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

刚到厨房,阿妈就马不停蹄地忙碌开来。支甑子、加水、往甑子里放酒醪、架天锅、摆接酒罐、生火,等听到酒液嘀嘀嘀嘀从长木柄里流进土罐的声音时,阿妈脸上的笑容会如外边院里的阳光般灿烂。她转身对我们点点头,一会儿往灶洞里添柴禾,一会儿看看天锅里的清水。见天锅里的水有了点儿悠悠气,她就拎一木桶冷水放到灶台上,又拿一只空木桶也放在灶台上;等天锅里的水冒出热气,迅速用木瓢把天锅里的温水舀进空桶,把另一只桶里的冷水倒进去。

每换好一次水,阿妈就像完成一项大工程似的,微笑着轻松地舒出一口长气,一手拎着装满温水的桶,一手拿着大木盆,边朝外走,边招呼我们:“洗澡去!把你们的黑皮给我蜕下来,干干净净地过年!”我知道我家的习惯,姐弟三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得按从大到小的顺利来,可长柄里嘀嘀的酒声勾着我的心,我不情愿地皱着眉头,吐吐舌头,嘴上嘟囔着“倮倮(彝族自嘲的称呼)不洗脚,泥巴自己脱”,脚步却紧跟着出去。到了厢房,阿妈把木瓢放在地上,把热水倒进盆里,找一张厚厚的草席把四周围拢,让我们在氤氲的水汽中清洗脏兮兮的身体。

等我们姐弟三人都洗完,再一次奔到厨房的时候,土罐已从酒甑子上卸下,换上了一个一市斤的瓶子。这情景我很熟悉。每次接完尾道酒后,阿妈舍不得浪费酒醪里那丁点儿味道,特意为我们姐弟加上的。这道酒,只剩下很淡很淡的一点儿香甜,度数也就四五度,但我们姐弟三人却把它当做饮料,还给它取名为“小孩酒”。说实话,我们一直在厨房候着的目的,其实就是等待这道酒。透明的瓶子升高一点儿,我们的喜悦就加深一层,等瓶子装满的时候,我们脸上的笑容比房后山上的马缨花还绚烂呢。我们嚷着喊着,要多多的小孩酒,可阿妈说,接多了就成白开水了,便只能摇头作罢。

穿上新衣,围在桌边,得意地咂吧着嘴品着小孩酒,听阿爹讲彝家过年的习俗,那种快乐真是到了极点!如果叔叔喝尽兴了,还会在饭桌上唱起《酒歌》:

“喝酒有礼貌,

喜欢的来喝,

越喝越有味,

不会的来喝,

酒就会醉人。

酒从哪里来?

请你讲一讲,

酒药十二种,

六种生河谷,

六种长山头,

谁人先得见,

牧人先得见。

牧人挖回来,

用好碓来舂,

用好磨来磨,

一夜捏成团,

三夜捂成曲。

装在土罐里,

香甜香甜的,

辣酽辣酽的。

鸟喝了争鸣,

树喝了开花,

君喝发号令,

臣喝后施政,

毕喝行祭祀,

匠喝艺更高,

舅喝了嫁女,

甥喝了娶妻,

亲喝增思念,

邻喝更和睦。”

歌声婉转悠扬、韵味十足,如群山般绵延,像小河样迤逦,让我不禁回想起阿妈找草药做酒曲的过程。酿酒最难的是找草药做酒曲,《酒歌》里说要找齐十二味草药,还有说要找二十七味的呢。阿妈找的草药就算没有二十七味,可肯定比十二味多。有整株可用的,比如乱头发、龙胆草、黄芪等;有只要叶子的,如碎米果叶、地石榴叶等;有要根上结的果实的,如天门冬、野红薯等。有的要得多,有的要得少,有的一点点就行,这个度需把握好。山里野生药材多,一屁股坐下去最少能压倒三种,但山高谷深、树林茂密、荆棘丛生,不经历一番辛苦是无法找齐的。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草草脑脑也凝聚了日月精华,药性最足,阿妈抓住时机,背着小背箩,抬着锄头,翻山越岭、跨沟过箐,蹚着露水出门,踩着夕晖回家,奔波五六天,方把药材找齐。有几次,我看到阿妈衣着整齐地出门,却破破烂烂地回家,脸上还有道道血痕。到底穿过多少林子,钻过多少刺柯,才弄成这样呢?望着阿妈的样子,我的心酸酸地疼,眼眶不禁湿润,可阿妈却看看篮子里的草药,脸上换上满意的笑意。为了让家人喝上醇香的美酒,她身苦,心甜啊!

找来的草药放在辣啵啵的太阳底下晒干,把泥巴抖干净,放到碓里舂碎后,跟麦面和在一起,倒上用头年酒曲泡出的水(起到引子的作用),搅拌均匀,再滴上一点儿蜂蜜水,就可以捏酒曲了。捏酒曲是最有趣的事儿!夜幕降临,篝火熊熊,簸箕放在脚边,一家人围着火塘边聊天边捏。

正式开捏前,还得有个仪式。阿妈拿着一团面,掐一点在这根柱子上抹一下,说:“张三家的酒曲不好,我家的好(不是自私,习俗而已)。”又掐一点在那根柱子上抹一下,说:“李四家的酒曲不好,我家的好。” ……看着阿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们姐弟三人笑得前仰后合,阿爹得不时提醒我们,不要把口水和眼泪喷到面盆里。堂屋里所有的柱子都抹完,我们也笑够了,阿妈才大声宣布“捏起”,一家人便七脚八手捏将起来。

火塘里的柴禾添了好几茬,盆子里的面团也捏完了,簸箕里躺满汤圆样圆个圆个的酒曲,我们姐弟三人的呵欠声连连响起,可还舍不得去睡。阿妈找来个大竹篮,一层稻草一层酒曲地排好,上面盖上蓑衣,放在火塘角落里捂着,一家人才舒心地洗脚睡觉。三天三夜后,苦甜苦甜的味道很是浓烈,阿妈就把篮子里捂出白花的酒曲一个个拿出来,放在簸箕里,端到太阳底下晒干,酒曲就成了。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有梅花扑鼻香?”酿制小灶酒的过程也一样,从找草药做酒曲,再到捂酒醪,再到酿出酒液,得付出多少艰辛啊?然而就因如此,节日前酒甑子登上灶台的情形,才那么喜气洋洋,那么令人愉快!

20201031

通联:651500  云南省昆明市禄劝县屏山中学  张菊兰

QQ:798629861

简介:张菊兰,彝名拉基紫孜,系昆明市作家协会会员,云南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边疆文学》《延河》《西部散文选刊》《金沙江文艺》《凉山文艺》等,曾获“昆明市文学年会”、“彝人杯”等奖,著有散文集《那艳红的马樱花》《老物件情缘》,长篇小说《美神甘嫫阿妞》(与阿索拉毅合著)等。作品散见国内多种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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