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死了（5-6-7）

五

顾行转展来到北投眷村，到处打问有无叫张小欧的人。路人皆说，眷村太大不知道谁叫张小欧。这样几天找下来顾行疲惫不堪，四顾茫然，不知道再往哪里去找。他在小旅店休息了一天后，又拖着疲惫的双腿毫无目的挨门挨户去打听。

时光飞逝，又过半月。一天傍晚，他走到一个街口，困顿难行坐在一家餐馆门口休息。他取出背包里的面包吃着，猛一抬头看见门顶挂的红灯笼上写着“顾正糖粥”四个字。他盯着这四个字突然想起父亲说过哥哥就叫顾正，会不会是哥哥？他起身一个箭步冲进店里一连声喊道：“顾正糖粥顾正糖粥顾正糖粥……。”

老板走出来，看见一个手提背包在餐厅转着身子乱喊叫的男人，以为是个疯子闯进来了，几个食客瞪着眼睛也没敢搭腔。顾行看见有人出来就站定，向他一字一板的说道：“我找顾正糖粥。”

老板这才笑道：“我这个餐馆的名字叫‘顾正糖粥’，是依照我的名字顾正起的，卖的早餐有糖粥。”

顾行瞪大双眼看着他说：“你的名字叫顾正？”

“是的。”老板回答。

“你是苏州人？”

“是的。”

“苏州南丰镇人？”

“是的。”

“爸爸名叫顾效忠？妈妈名是刘千媚？”

“是的。爸爸他老人家在大陆，几十年没有见到了。”

顾行一下子扑过去，叫声：“大哥，我是顾行，是你弟弟呀。”

俩人抱在一起，顾行痛哭失声。

这时，一个女人走出来，见此情景问道：“怎么了？”

顾正拉着弟弟的手坐下说道：“这是我大陆老家的弟弟，我离开时他才几个月大。”又对顾行说：“这是你阿嫂张蕙兰。六零年代上司批准军人可以结婚，我们军人都知道反攻大陆已经不可能，打不回去了，我就经人介绍跟她结了婚。”

两兄弟坐在桌前，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后，四目对望却都不知从何说起。顾行就从包里掏出皮夹，取出相片递给哥哥。顾正接过，戴着老花镜凑近灯光仔细辨认，他抖动双唇哇哇大哭，道：

“这是爸爸，这是妈妈，那个站着的是我啊，妈妈抱的是你。我也有这张照片，是妈妈留给我的。我十一岁在上海……，”顾正哭道：“放学回叔父家的路上被国民党抓了兵，从此，就没有叫过一声爸爸啊。”

顾正边说边哭，妻子走了过来，抚背安慰道：“阿正，你有高血压，不要太激动了。”

顾行也哭道：“爸爸还好。他想你，想妈妈，妈妈呢？”

“妈妈想回老家，天天想，天天想，直到想死了她也没能回去啊。”顾正哭道。

六

那年顾正被抓兵到台湾后，一心想逃回大陆老家。他和两个小兵蓄谋了很久，一天，终于找个机会逃出军营。但是，他们没有跑出多远就被抓了回去。一个老兵边打边说：“谁不想回大陆？海上、天空全都封了，你们能跑回去？”老兵坐下歇一会儿又说：“忍吧，熬吧，孩子。上司说了：‘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等着吧，等到反攻大陆的那一天，我们都能回老家了。”顾正记住老兵的话，天天盼着反攻大陆的日子。这样在盼望之中又熬过了三年。一天早上，他趁军营放假的日子去逛街，走了好远，又累又饿，就走到一个餐馆前，看见牌子上写着“顾正糖粥”，心思：奇怪，这糖粥也叫顾正，和我的名字一样。糖粥正是自己小时候的最爱。他走进餐厅坐下，叫到：“老板，来碗顾正糖粥。”

“来啦。”很快，一位腰系围裙的中年妇女端着碗来到他跟前，说：“先生，请。”话刚出口，那女老板盯着他突然叫到：“顾正，你是顾正。”她双手发抖碗掉在地上了。

这时，顾正也认出了母亲，大哭道：“妈，是你呀。”

“正正，我的儿啊，你可来了。你从小爱吃糖粥，妈为了找你就给这餐铺起名‘顾正糖粥’，盼着你有一天能来吃粥。这粥卖了整整三年，终于把你盼来了啊。”妈妈一边说一边哭，在场的人听后无不落泪，庆幸他们母子终于团聚了。

顾行一边听哥哥讲一边哭。顾正又说：

“妈妈天天盼着回大陆，她在菩萨像下面放了这张相片，她说那是望乡台。妈妈天天拜菩萨，天天盼着回老家，盼了三十年啊。八五年，妈妈患上肝癌，她对我说：‘儿呀，妈死了就埋在西岸，我要望着大陆。我想回去想了三十年，人死了回不去，魂也要回去。唉，想死了真的想死了啊’”

顾行边听边哭，说：“爸爸从来没有说过你和妈妈这些事情，每当逢年过节我总看见他独自坐着发呆，整天不言语。”

这是，张蕙兰说：“阿正，夜深了，你们兄弟明天再说话，休息吧”

顾行跟着哥嫂来到楼上的房间，顾正说：“这房间原来是妈妈住的，现在是我儿子住。这神龛里面供着菩萨，下面放的这个相片和你带来的一样。”

顾行拿起相框抚摸着，仿佛妈妈就在眼前。他又看见墙上挂着一轴条幅，上面写着：“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顾正说：“这是于右任先生写的，六三年一天他来餐馆吃早，和妈妈闲聊时，说起家乡，妈妈眼泪汪汪的对他说，回不去了，想死了，想死了也回不去了。过了几天，于先生差人送来这副字，那时候我们才知道来吃早餐的是监察院长于右任先生，后来我就把他的字装裱挂上了。”

星汉灿烂，夜深沉。两兄弟各自休息去了。

第二天，顾行将近中午方起床。哥哥看见他起来，说道：“知道你很累，让你多睡，就没有叫醒你。”

这时，阿嫂端来糖粥，说：“先吃碗糖粥，一会儿再吃牛肉面。”

“你阿嫂做的牛肉面很好吃，还有苏州鲜肉饼、鸡汤小馄饨、菜包、肉包也好吃。她是花莲人，我们结婚后，她跟妈妈学会这些苏州小吃，餐馆从早到晚食客不断。”顾正说。

张蕙兰笑道：“是妈妈教的好。妈妈是做饭的好手。”

七

此时此刻，顾行看见餐馆门口开来一辆黑色骄车，车停住后，下来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定睛细看，突然一个箭步冲出去抓住那人的衣领吼道：“大骗子，我可找见你了，大骗子。”上去劈头盖脸就给了他几巴掌。

来人一边躲闪一边瞪着眼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钻到地缝我也能找到。赖皮，王八蛋。”顾行说着上去又是几拳打在他的脸上。

几个食客走过来拉架，顾行说：“你们别拉，他欠我的钱不还，留的电话打不通，留的地址是假的，害得我好苦。”

这是顾正疾步上前拉住他们说：“你们快进屋去。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顾行唯恐他跑，紧紧地抓着他的衣领进了屋。顾正说：“这是我儿子张小欧。”又对儿子说：“快叫叔。”

“你们认识？”张蕙兰疑惑道。

顾行堵在门口说道：“他到大陆做生意，买我们公司的轴承，货拉走了，说是一个星期汇款来，半年过去了也没见汇款。他留的电话打不通，留的地址是假的，我是经手人，工资被扣了，我们经理还说要不回来钱就要开除我呢。”

在外面看热闹的几个食客纷纷道：“太不像话，做生意无信誉，以后还怎么跟人家做？连自家人都敢欺骗，缺德，真缺德。”

张小欧低头坐在屋角不敢吭声。张蕙兰听顾行说完，用客家话问儿子：“你怎么不给人家钱？东西卖完了吗？”

“还有些没卖完。”他低头说道。

“你呀，你呀，赶快把钱还了。”张蕙兰指着儿子的额头，狠狠地说。

这时，顾正也骂道：“烂仔，你这叫空手套白狼，做生意最忌讳不讲信誉，你懂勿懂？”他又对妻子说：“你出去看客人走了就把门关上。叫小欧给行行说清楚。”

顾行说：“张小欧你只要把钱给我，我们公司就不会开除我。我们轴承厂那边早都放出话来，要不来钱要打死我呢。”

张小欧说：“我只能给你一半钱，还有一半货，我朋友在美国那边还没有销售完，钱没有回来。”

顾行瞪眼喊道：“我才不管你美国不美国呢，你必须把全部货款给我。”

“你美国还有多少货？”顾正问。

“大概有三十万。”小欧说。

顾正对顾行说：“阿弟，这三十万我替他给你，你交给公司，先不要叫开除你。”

顾行虽然不想叫哥哥给他出钱，但又一想反正你们是父子，自古以来父债子还子债父还，先把我的钱还清了。他说：“那要辛苦哥哥了。”

张小欧一听起身就要走，顾行马上拦住他，说：“你不能走，把钱给了再走。”

“给你到银行打钱去。”张小欧说道。

顾行还是不放心他，就说：“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又对哥哥说：“你跟我一起去，我真怕他这一走又找不见了。”

顾行紧紧拉着小欧跟哥哥一起上了车。他们来到一家银行，顾行亲眼看着张小欧把钱汇到公司的账户上，才跟着哥哥回家了。

顾行到家后，跪在佛龛前哭道：“妈妈，谢谢你的指引，帮我找到哥哥又找到张小欧，钱要回来了。妈妈我好想你啊。”

顾正也跪下哭道：“妈妈，让弟弟受委屈了。不过坏事里也有好事，弟弟找到我了。妈妈谢谢你，我可以回老家去看爸爸了。”他擦擦眼泪又对顾行说：“小欧是你阿嫂带来的，他跟他妈妈姓张。他小时候还乖，我也爱他。”

“哥，我不恨他。你跟嫂子结婚这么多年，他也是你的儿子，我不恨他。”顾行又说道：“我想给爸爸打电话，说找到你和妈妈了，钱也要到了。”

顾正立马说：“好的好的。”

顾行拨通电话，叫声爸爸就泣不成声。

顾效忠在那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问道：“行行，怎么了？说啊，大声说啊。”

顾行大声说：“爸，我找到妈妈和哥哥了，钱也要回来了，就是，就是妈妈她已经去世了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顾效忠才颤抖着声音说：“找到哥哥了，好；找到妈妈了，好；钱收回来了，好。

顾行把电话交给哥哥：“你和爸爸说，大声说，爸爸有些耳背。”

顾正接过电话大声叫到：“爸爸，我是正正，是你儿子正正。”说罢嚎啕大哭。电话那头也泣声不止。顾行拉拉哥哥的袖子，说：“快说话。”顾正泣道：“爸爸你要保重身体，我和弟弟就回来看你，你等着我们。”

晚上，顾行很早地就上床休息了。多日来的辛苦奔波，见到哥哥的欢喜，失去妈妈的悲痛，收到货款的安心，千丝万缕，五味杂陈搅动着他的每根神经，使他转展难眠，当挂钟敲了四点，他才朦胧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有人坐在身边，喃喃自语：“想死了，想死了，回不去了。”他忽然看见那个身穿黑旗袍的妇人又到跟前，他紧紧地拉着那人的胳膊说：“我知道你是妈妈，妈妈我想你呀。”顾行哭道。

“我的儿呀，你回到大陆代我问候你爸，我回不去了。想了几十年，人都想死了，回不去了。把这个项链你替我送给你现在的妈妈，我感谢她照看你几十年，我走的时候你那么小……。”

“妈，我一定带你回去。”这时，突然楼下一声响动，顾行被惊醒了。他连忙下楼到餐厅给哥哥说：“哥，妈妈来了，我们带妈妈一起回家吧。”

正在灶炉前忙碌的顾正看了弟弟一眼，说：“妈妈往生了，去天堂了，我们没有妈妈了。”

“真的，妈妈托梦给我，说她想回家。”顾行认真地说。

顾正直起腰来说道：“好吧，我们把妈的骨灰带上一起回老家。你再睡去。”

“我也睡不着了。我帮你做什么？”

“把这一捆葱剥干净。”顾正说完又拿起铲子在锅里翻炒起来。

没过多久，顾正办理好赴大陆的手续后，两兄弟抱着妈妈的骨灰终于回到大陆。

    这正是：千辛万苦，讨回货款，喜气洋洋。

捧母还乡，魂归故里，泪洒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