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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 | 孙连成

编辑:admin 阅读:712 次更新:2022-07-01 举报

  天赋异禀的庄子在他的《秋水》里讲了一则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的寓言:坎井之蛙对着东海之鳖极力炫耀自己生活在井中的自由和舒适,以为自己的快乐无与伦比,然后它还邀请东海之鳖下来体验一下;东海之鳖左脚还没有下去右脚又被井口卡住了,没办法,只能退了回来,并讲了东海的浩瀚与神奇,使坎井之蛙直听得“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于是,井底之蛙,井蛙之见,坐井观天,井蛙不可语于海,等等,这一组“蛙系词语”的出现使这只生活在井下的青蛙就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青蛙,不幸的是,这口井也被它绑架,陪着它成了笑料。

  这则寓言除了告诫人们做人不能坐井观天、自大自狂之外,还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有些人本身是规规矩矩的,但因为有不规矩的人活跃在身边,自己就意外地成了他的陪衬,得人白眼,受人耻笑。

  《三国演义》中的糜夫人为了保护阿斗,投井而死;《红楼梦》中的金钏儿被王夫人辱骂,不堪羞愤,投井自尽。光绪皇帝宠爱的珍妃惹恼了专横的慈禧太后,太后就命人把珍妃投进井中,致使一缕芳魂永沉清波。

  这几个女人之死都和井有关,很容易让人对井产生不好的联想;但井并不是杀人的工具。真相应该是,糜夫人是被战乱所杀,金钏儿是被制造了不平等的封建制度所害,而珍妃则是死于专制的淫威。

  我国很多地方都有所谓“锁龙井”,或者叫“禹王锁蛟井”,说是上古时代,有条恶龙善于制造洪水,最后经过激烈打斗,被大禹制服,并被锁于深井之中。这些井里都有很粗的铁链垂于水下,人们前来瞻仰,祭拜,表达对舍生忘死、造福后人的治水英雄的敬仰之情。这些井都成了景点。

  其实,水井的真正身份就是一种生活设施,它的功能就是给人们提供干净的饮用水,保障生活的需求。

  柳永是词坛大家,也是落魄文人,常混迹于青楼歌馆之中,每有新词填出,即被那些多才多艺的青楼女子谱曲传唱;有赖于她们的传播,柳永的词流传天下,史书说“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意思是有人烟的地方就有人唱柳词,真是盛况空前。说柳永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流行歌曲作者,一点也不夸张。

  古人逐水而居,有水才能安居,安居才能繁衍生息。人们最初饮用江河湖泊里的水,后来饮用井水。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其意义几乎不亚于火的使用。可以说,凿井的技术应该和人类的文明一样古老。我国产生年代最早的诗歌之一——《击壤歌》,记述的是传说中尧帝时代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穿井而饮,耕田而食。”“穿井”就是凿井,当时应该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技术。

  有人居住,就要有井水可饮。长期居住在某个地方,人们对哺育自己的井和井水理所当然地要怀有亲切之感和敬畏之心。于是“乡井”就成了故乡的代称(同样,“市井”就成了城镇的代称),离开家乡也被叫做“背井离乡”。有人外出,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谋生,临走之前,就从老家的井边上取一点土包起来带在身边,以示不忘故土之意。这样的土叫做“乡井土”。他们中有人再也回不到故乡,只好在他们死后包一点“乡井土”放在棺材里,以寄寓他们叶落归根的愿望,慰藉他们思念故乡的灵魂。可见,在人们的心目中,井是很神圣的。

  在广大的华北地区,很多地方逢年过节都有祭祀“井王爷”的习俗。这项工作通常由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来做,他们在井口附近的青石板上,摆出祭品,焚香,祝祷,叩拜,声音和动作里满是虔诚;完事后要神色严肃地、一声不响地离开,据说这样做能让井王爷更高兴。

  旧时一般一个村子共用一口井,汲取饮用水,淘米,洗菜,都靠它。因此爱护它人人有责。如果有淘气的孩子往井里乱扔东西,大人们——当然不限于他的家长——就会对他进行极严厉的训斥,即使是最和善的老人也不会为他开脱。爱护井,维护井的卫生,是村民们世代相传的习惯和美德。

  人常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但像这种公用的水井大都很古老,即使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也往往说不清井是什么时候开掘的,更说不清是什么人修建的。在乡下,像这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情是很多的。尽管“挖井人”已走,“吃水人”并没有忘记他们,所有村民都发自内心地爱井护井,对出现破损的井台井壁及时修复,这除了是出于实际的需要之外,不也是出于对前人的感恩和缅怀吗?

  仔细观察,会发现修建水井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井很深,井壁一般是用石块或者方砖券起来的,这说明当年修井的时候一定要开挖很多土方才行;而在过去的乡村,工具简单,条件简陋,不管是从深处取土,还是从井底磊砌石块或者砖头,都是极困难的事情。这样,人们爱井护井,对水井有极深的情感,也就不难理解了。

  井水清洌甘甜,常年水位不降,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更神奇的是,井水冬温夏凉。炎热的天气里,去赶集的人满身大汗地回到家中,拿起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上半瓢凉水,咕咚咕咚一气喝下;或是去田里劳作的人忙完农活走到井边,对着刚取上的井水(俗称“井拔凉水”)龙饮一气,就像凉风一下吹进干热的心里,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每一寸肌肤都舒畅起来,五脏六腑都滋润起来;那种酣畅淋漓、舒爽欲仙之感,是没有经历过大热、流过大汗、忍受过极度焦渴的人很难体会得到的。

  冬天,天寒地冻,“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这个时候碰一下冷水,手就会像刀割一样疼;但井口上却是微微地冒着蒸汽,井水就像是天赐的温泉,让井边那些忙着洗东西的女人们少受很多罪。

  我上小学那阵儿,学校附近就有一口水井,水井附近住着好几户人家,其中一户只有母子二人,那年老的母亲还是一个盲人。那时候学校没有围墙,下课铃一响,口干舌燥的同学们就一窝蜂似的跑到井边,拿出用细绳系着的玻璃瓶打水喝。好多人围着一个井口,吵吵嚷嚷,其实是有危险的,但那时都习惯了,并没有人放在心上,而且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危险的事情。另外一些没有瓶子的学生,就到盲人老太太家里喝水。她家灶屋和堂屋是一体的,门后就是一口水缸,缸里漂着一只葫芦瓢,来喝水的可以随便喝,那个盲人老太太整天坐在门前的树阴里,没听她说过一句话。好多年后,那井,那房子,那母子二人,都不在了,我才听人说起,那老太太极少说话,但她每天早上一定要安排她儿子说:“把水缸挑满,学生娃要有水喝。”而她的那个闷葫芦似的儿子,每天一大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水缸挑满。

  像这种公用水井,井台一般是用青石铺砌,高于四周的地面,可以有效地防止雨水流入或是树叶等杂物掉进井里,讲究的地方还做有井栏。

  人们到井边淘米,洗菜,洗衣服,农闲的时候就有些无事可干的人围拢过来,谈天说地,说说笑笑,井边就成了一个公共场所,或真或假的消息在这里发布,家长里短的趣事在这里传播,邻里之间的情谊在这里延伸。于是,井边就像一部古老的村史通志,记载着一个村庄古往今来的兴衰变迁、大事小情,沉淀着一个村庄悠久的文化与传统。

  井边对于纯朴的村民来说是一个有生活气息的地方,对于那些多情的文人骚客来说却是一个极有诗意的地方。李白的《静夜思》应该是中国最知名的诗歌了吧?有人认为其中“床前明月光”的“床”所指的就是井台或井栏。他身在异乡,夜晚无眠,就踏着明亮的月光随便走走,不经意间走到一口水井附近,或许是“背井离乡”的老话牵惹了他的情思,他一下子就沉浸在思乡的浓情中;远离家乡,心里免不了凄清冷落,连皎洁的月光看起来也像秋霜一样。这幅寻常画面一经诗仙描绘,千百年来,不知道打动了多少游子的心!

  李白非常敬仰的诗人崔颢也写到过井栏,“桃李花开覆井栏,朱楼落日卷帘看”,是写一个“误嫁长安游侠儿”的美貌女子,她的丈夫轻薄寡情,出门玩乐常常是有家不归,只害得她“愁来欲奏相思曲,抱得秦筝不忍弹”,遭遇之悲惨,令人唏嘘。

  井栏除了木质的,还有金属的,有诗为证:“络纬秋啼金井阑”,“金井栏边败叶飞”。还有石质的,也有诗为证:“井气蒸云湿石栏”,“石井栏边蛩夜吟”。至于说“兴在冰壶玉井栏”,其中的“玉”字大概是说石质井栏做得比较精致,未必是指美玉。

  井而有台,有栏,而且形制多样,而且被大量写入诗词文章中,这充分说明,在古代,水井对于人们的意义更重要。

  现在,即使是在广大的农村地区,自来水也早已普遍使用,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形形色色的水井在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以后,正在淡出人们的视野,退出历史的舞台。那种围在井边、一边洗洗涮涮一边笑语喧哗的生活场景早已不见了,那种“石封苔藓井栏斜”“桐叶飞霜落井栏”的诗意画面再也见不到了,诗人们有了愁绪再也不能“低回绕井栏”了……但是,水井,以及有关水井的记忆和文化,早已融入了我们民族的文化和血脉中,必定会沿着时间的长河,流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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