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突围

 《人间突围》

第一章 盐碱地上的绿芽

北方的冬天，冷得像个实心的铁疙瘩。祥子出生的那个早晨，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条上挂满了霜，一根根像老人干瘦的手指，直戳戳地指向灰白的天。接生婆拍了他屁股三下，他才“哇”地哭出声来，声音细细的，像只刚睁眼的小猫。

“这孩子命硬。”接生婆裹着厚厚的棉袄，对祥子爹说，“生在腊月里，却哭得这么响亮。”

祥子爹蹲在门槛上，抽着自家种的旱烟，烟雾在冷空气里凝成白絮，一团团地散开。他没说话，只是望着院子里的鸡。那只芦花母鸡正用爪子刨着冻硬的土地，一下，又一下，什么也没刨出来。

祥子家有三间土坯房，墙壁厚实，夏天凉快，冬天却像个冰窖。屋顶的茅草每年都要补，可还是漏雨。最东头那间是灶房兼堂屋，中间是爹娘的卧室，西头那间小些，原本堆着农具和杂物，祥子出生后，腾出来做了他的房间。

六岁那年，祥子第一次意识到“穷”是什么。春节前，娘带他去镇上赶集，想扯块布给他做新衣裳。集上人山人海，热气腾腾的馒头摊、红彤彤的鞭炮摊、花花绿绿的衣裳摊，祥子看得眼睛都不够用。在一个卖棉布的摊子前，娘和摊主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只买了一尺最便宜的蓝布。

“娘，那红布好看。”祥子指着旁边一匹印着小红花的布。

娘摸了摸他的头：“蓝布耐脏。”

回家的路上，祥子看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穿着一件崭新的红棉袄，手里还拿着根糖葫芦。那糖葫芦在冬日灰暗的背景下，红得晃眼。祥子盯着看，直到那男孩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

“想吃糖葫芦？”娘问。

祥子摇摇头。他知道家里没钱。

那天晚上，祥子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上了红棉袄，手里拿着糖葫芦，糖葫芦上的糖浆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一颗颗小太阳。

祥子上学是在村小，教室里只有二十几个孩子，两个年级混着上课。教室的窗户用塑料布钉着，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冬天，孩子们的手冻得通红，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民办教师，姓王，戴一副厚厚的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温和的眼睛。

王老师注意到祥子。这孩子总是最早到教室，最晚离开。写字特别认真，一笔一画，像在雕刻什么宝贵的东西。作业本是用过的纸翻过来订成的，但上面的字迹工整干净。

“祥子，将来想做什么？”有一次课后，王老师问他。

祥子想了想：“想读书。”

“读书以后呢？”

“不知道。”祥子诚实地说，“就是想读书。”

王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旧书，封面已经磨损，隐约能看出《安徒生童话》几个字。“送给你，”他说，“识字多了，就能看懂里面的故事了。”

那是祥子拥有的第一本书。他像得了宝贝，用旧报纸仔细地包了书皮，每天做完作业就拿出来看。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但他连蒙带猜，竟也读完了大半。那些关于小美人鱼、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的故事，在他心里打开了一扇窗，窗外是另一个世界。

祥子的爹是个沉默的庄稼人，一年四季在地里刨食。春天播种，夏天锄草，秋天收割，冬天修农具。他的手像老树皮，粗糙，布满裂纹，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净的泥土。娘除了下地，还要喂鸡、做饭、缝补衣裳。她的手巧，能把旧衣服改成新的，能把粗粮做得有滋有味。

祥子十岁那年，爹在山上采石时摔伤了腿。为了治病，家里卖掉了唯一的一头猪。那头猪原本是准备养到过年卖钱的，卖了钱，就能给祥子交下学期的学费。

“爹，我不上学了。”祥子说，“我能干活。”

爹躺在炕上，脸色蜡黄，听到这话，猛地坐起来，又因为疼痛倒抽一口冷气。“胡说！”他咬着牙说，“就是砸锅卖铁，你也得上学！”

最后，娘回了一趟娘家，借来了学费。祥子背着书包去学校的那天，觉得书包有千斤重。

初中在镇上，要走五里路。祥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揣上两个窝头当午饭，沿着田埂往镇上去。冬天，路上结了冰，他摔过好几次，有一次摔得膝盖破了皮，血渗出来，在棉裤上染出一小片暗红。他没告诉爹娘，怕他们担心，也怕他们不让他上学。

镇中学的条件比村小好一些，至少教室有玻璃窗，冬天能生炉子。祥子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是语文，作文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念。有一次作文题是《我的梦想》，祥子写道：“我的梦想是走出这片盐碱地，不是因为它不好，而是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后回来，告诉盐碱地外面的样子。”

语文老师在评语里写：“心中有光，脚下有路。”

祥子把这句话抄在本子上，每天看一遍。

中考那年，祥子考了全镇第三。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时，爹拿着那张纸，手有些抖。娘在灶房抹眼泪，是高兴的眼泪，也是发愁的眼泪。县一中的学费比镇中学贵不少，还要住校，又是一笔开销。

“我去打工。”祥子说，“暑假两个月，我能挣点钱。”

那年夏天，十六岁的祥子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了县城。工地在建一片商品房，祥子的工作是搬砖。烈日下，他一趟趟地搬运着红砖，肩膀磨破了皮，结了痂，又磨破。晚上睡在工棚里，汗味、脚臭味、蚊香的烟味混在一起。工友们大多是中年人，累了就喝酒、打牌、讲荤段子。祥子不参与，他躺在角落的床铺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书。看的是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平凡的世界》，书页已经被翻得卷了边。

“小子，看什么书呢？”一个老工人凑过来问。

“小说。”

“小说能当饭吃？”老工人嗤笑，“好好搬砖，多挣点钱娶媳妇才是正经。”

祥子笑笑，没说话。他继续看书，看到孙少平在煤矿里坚持读书的那一段，眼睛有些发热。

两个月后，祥子带着挣来的八百块钱回家。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手上起了厚厚的老茧，但眼睛依然明亮。他把钱交给娘：“够学费了。”

娘接过钱，一张张地数，数着数着，眼泪滴在钞票上。

去县一中报到那天，爹用自行车驮着祥子的行李——一个旧编织袋，里面装着被褥和几件衣服。三十里路，爹骑了整整两个小时。到了学校门口，爹把行李卸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五十块钱。

“拿着，”爹说，“买点好吃的，别亏着自己。”

祥子不要：“我暑假挣的钱还有剩。”

“让你拿着就拿着！”爹硬塞进他手里，转身去推自行车。走了几步，又回头，“好好学。”

祥子站在校门口，看着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拐角。秋天的风吹过，路边的梧桐叶子哗哗地响。他握紧手里的布包，觉得那五十块钱像一块炭，烫手，也暖心。

县一中的生活是祥子从未想象过的。同学们大多来自县城，穿着整洁的衣服，说着标准的普通话，讨论着他听不懂的话题：网络游戏、明星演唱会、新开的奶茶店。祥子像个误入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新世界。

但他的成绩很快让同学们刮目相看。第一次月考，祥子考了年级第十。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他：“有些同学从农村来，基础可能不如城里的同学，但勤奋可以弥补一切。”

祥子低着头，脸有些红。他并不觉得自己多么勤奋，只是除了学习，他别无选择。

高中三年，祥子靠着助学金和假期打工，坚持了下来。高考前三个月，他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其余时间都在看书、做题。教室的灯晚上十点就关了，他就在走廊的灯下看书。保安大叔认识他，有时会给他留门，有时还会给他一个苹果或一块饼。

“小子，别把身体熬垮了。”保安大叔说。

“不会的，”祥子说，“我有分寸。”

高考那天，爹娘都来了县城，在学校附近的小旅馆租了个房间。娘给祥子做了他爱吃的韭菜盒子，爹则一直沉默地抽烟。考完最后一科，祥子走出考场，看见爹娘在烈日下站着，娘手里拿着一瓶水，已经晒得温热。

“考得咋样？”爹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还行。”祥子说。

其实他心里没底。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他没做出来，英语作文写得太匆忙。但他不想让爹娘担心。

等待成绩的那一个月，祥子回到村里，帮爹干农活。白天锄地、浇水，晚上躺在炕上，望着屋顶的椽子发呆。他想过如果考不上怎么办，想来想去，只能再去打工。建筑队、餐馆、工厂，哪里都要人。只是不甘心，十几年的书，就这么白读了？

成绩出来的那天，祥子去了镇上的网吧。这是他第一次进网吧，里面烟雾缭绕，坐满了打游戏的年轻人。他找了台电脑，颤抖着手输入准考证号。网页加载得很慢，慢得像一个世纪。

总分612分。超过一本线72分。

祥子盯着屏幕，一遍遍地看，确认那不是幻觉。然后他冲出网吧，在镇上的小街上奔跑，跑到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娘。

“娘，我考上了！”祥子喊道，“612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娘的抽泣声。

那天晚上，爹杀了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鸡汤的香味飘满整个院子，邻居们都来道喜。王老师也来了，他头发已经花白，背更驼了，但眼睛依然温和。

“好孩子，”他拍着祥子的肩膀，“好孩子。”

祥子的录取通知书是半个月后到的，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中文系。爹把通知书看了又看，虽然上面的字认不全，但他知道，那是儿子走出盐碱地的通行证。

去省城的前一晚，娘给祥子收拾行李。还是那个旧编织袋，但里面的东西不一样了：娘新做的棉被，一针一线缝得密实；两件新衬衫，虽然布料普通，但洗得干干净净；还有一罐自家腌的咸菜，娘说省城的东西贵，这个下饭。

“到了学校，跟同学好好处，”娘叮嘱，“别舍不得吃饭，钱不够就给家里打电话。”

爹蹲在门槛上抽烟，抽完一袋，又装上一袋，却不点。“在外面，机灵点，”他说，“别让人欺负。”

祥子点头：“我知道。”

夜深了，爹娘都睡了。祥子躺在自己的小屋里，听着窗外的虫鸣。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亮斑。他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他躺在炕上，听着爹娘的鼾声，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如今，他真的要走出去了。

心里有期待，也有不安。像一只即将离巢的鸟，第一次振动翅膀，不知道等待它的是广阔的天空，还是骤雨狂风。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飞出去。

因为盐碱地上，已经冒出了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