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牛

        为参加母亲去世三周年忌日纪念活动，甲辰龙年腊月十七，我回到南阳老家。晚上，我睡在父亲右边，78岁的他抽着烟和我聊了村庄里的人和事，聊了母亲，还聊了他的牛。

母亲去世后，戒烟多年的父亲又抽上了，每天抽一包多。我知道他抽的是思念，更是寂寞。他患有慢性肺阻病，抽烟会引起咳嗽，多次劝说无果，也只好随他。看着睡熟的父亲，满脸刀刻般的皱纹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我不禁想起了宋朝李纲的诗：“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此时，父亲多像一头老年的病牛呀，而且还是一头犟牛。我双眼一热，恍惚间父亲的牛“哞哞”叫着出现在眼前。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河南省南阳县蒲山镇大马营村，父亲的牛承载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背景和记忆。

 当时，农村的生产方式主要依靠人力和畜力，牛作为重要的劳动力，对于农户家庭来说至关重要。家里近十亩田地，仅靠父亲和母亲的双手劳作，收成总是不尽人意。为了方便运输肥料和收割好的小麦、玉米、大豆等农作物，提高耕种效率，增加粮食产量，父亲下定决心要买一头牛。

 那是1983年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父亲带着我，怀揣着一点积蓄和借来的钱，满怀期待地踏上了买牛的路程。我们去了附近的集市，集市上人头攒动，各种牲畜的叫声此起彼伏。父亲在牛群中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目光专注而犀利，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时而摸摸牛的脊背，时而看看牛的牙齿，时而又观察牛的蹄子，试图找到一头健康强壮、适合耕种的牛。

经过一番精挑细选，父亲终于看中了一头毛色光亮、体格健壮的黄色母牛。卖牛的人是个憨厚的庄稼汉，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成交。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和满足，仿佛看到了未来丰收的景象。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的心情格外舒畅。他小心翼翼地牵着牛，仿佛牵着全家的未来。一路上，他都在说着如何更好地照顾这头牛，让它能够在农忙时节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还说生了牛犊养大可以卖钱养家。

在饮食方面，父亲十分注重营养搭配。每天清晨，他都会去割新鲜的青草，那带着露水的嫩草是牛最爱的美食。除了青草，还会准备一些谷物饲料，如玉米、麦麸等，以保证牛能摄取足够的能量。下午，他会到村庄外面的草地上放牛。到了晚上，还会给牛准备一盆干净的清水。

牛的生活环境也被父亲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专门为牛搭建了一个宽敞的牛棚，地面铺上了干土或干草，既柔软又舒适。牛棚通风良好，夏天不会过于闷热，冬天也能抵御寒冷。为了保持牛棚的清洁，父亲每天都会打扫，及时清理牛的粪便和剩余的草料。

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父亲会把牛牵到村庄外面的草地上，让牛自由自在地活动，晒晒太阳，增强体质。他时刻关注着牛的状态，一旦发现牛有任何异常，比如食欲不振或者精神不佳，都会立刻想办法解决。

父亲还会定期给牛检查身体，看看牛的身上是否有寄生虫，蹄子是否需要修剪。他就像照顾孩子一样细心地呵护着这头牛，因为他深知，只有牛健康强壮，才能在耕种、拉车时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在父亲的悉心照料下，这头牛长得越来越壮实，皮毛也越发光亮。它成为了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员，也承载着父亲对美好生活的全部期望。每当农忙时节来临，父亲便会与牛一同走进那片充满希望的田野。牛的力量很大，它拉着沉重的犁，一步一步，稳稳地前行。那坚实的蹄子踩在土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父亲在后面扶着犁，掌控着方向和深度。牛的每一次用力，都能让土地翻起新的土层，为播种做好准备。它的耐力和坚韧让人惊叹，仿佛不知疲倦，一心一意地为这片土地付出。

父亲与牛之间有着一种无言的默契。父亲的吆喝声“驾驾” “达达”“喔喔”“过过”，牛似乎能听懂，会根据父亲的指令左右拐弯、改变步伐和速度。而牛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喘息，父亲也都能敏锐地察觉到，及时调整耕种的节奏。在那片广袤的田野上，父亲和牛的身影构成了一幅和谐而动人的画面。

 记得有一次，天气炎热，太阳高悬。牛喘着粗气，汗水湿透了它的皮毛，但它依然坚定地拉着犁前行。父亲心疼牛，时不时地停下来，让牛休息片刻，给它喝点水，擦擦汗水。牛在短暂的休息后，又会重新充满力量，继续投入到耕种中。还有一次是秋耕，快要下雨了，父亲为了赶活，拿鞭子抽打了已经疲惫不堪的牛。牛“哞哞”地叫着伸着头往前拼命拉犁，最后累得前腿跪到田里。父亲跑上去抱着牛头大哭……此后，父亲套牛耕种时只是虚扬鞭子，顶多打个空响，再也没有实打过。

在父亲和牛的辛勤耕耘下，那一片片土地变得松软肥沃，充满了生机和希望。他们的劳作，是对土地的深情告白，也是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

在父亲与牛相处的岁月里，他们之间建立起了无比深厚的感情。记得有一年冬天，天气格外寒冷，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天。一天夜里，牛突然生病了，不停地喘着粗气，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父亲心急如焚，顾不上外面的严寒和积雪，披上棉袄就急匆匆地出门去村里请兽医。

 兽医来后，诊断牛是得了重感冒，需要打针吃药。天刚亮，父亲毫不犹豫地按照兽医的嘱咐去买药，熬好药，用一个玻璃瓶装好药水，然后小心翼翼地给牛灌药。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着牛，晚上就睡在牛棚里，生怕牛再有什么闪失。他用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牛的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伙计，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关切和担忧，仿佛生病的是他自己的孩子。

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牛的病情逐渐好转。当牛终于能够站起来，重新吃起草料的时候，父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有一次，父亲在田里劳作时不小心摔倒受伤，无法起身。牛似乎察觉到了父亲的异常，它停止了劳作，慢慢走到父亲身边，低下头，用鼻子轻轻地拱着父亲，仿佛在询问父亲的情况。那一刻，父亲感动得热泪盈眶，事后他见人就说这这牛通人性。

 平日里，父亲也总是喜欢和牛说说话，虽然牛不能回应，但父亲觉得牛能听懂他的心声。而牛也总是用温顺的眼神看着父亲，仿佛在向父亲表达着它的忠诚和依赖。

牛怀孕后，父亲对它更是关爱有加，尤其是即将临盆的那些日子，更是日夜守护，不辞辛劳。终于，分娩的时刻来临。为了保障母牛和幼崽的安全，父亲采取了村上老人传授下来的方法——烧艾叶。他小心翼翼地引燃艾叶，让那特有的香气弥漫在牛棚中。这不仅是为了消毒、驱赶蚊虫，更是寄托着父亲对它们平安的美好祈愿。

随着艾叶的袅袅烟雾，一头小牛顺利降生。父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随即投入到紧张的养护中。母牛需要充足的营养和精心的护理，才能顺利恢复体力，而小牛也需要温暖的环境和丰富的乳汁。于是，父亲每天早出晚归，不仅要照料母牛的日常饮食，还要确保小牛健康成长。在他的精心呵护下，母牛很快恢复了健康，小牛也茁壮成长。每当看到这两头牛，父亲脸上便写满了满足与欣慰。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父亲忍痛卖牛实属无奈之举。家中为了偿还债务，急需一笔资金来解决燃眉之急。

卖小牛的那一天，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也在为这悲伤的离别而哀愁。父亲牵着小牛，步伐沉重，眼中满是不舍与无奈。小牛似乎也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分别，一路上显得格外安静温顺。当买主到来时，父亲的手紧紧握着缰绳，迟迟不愿松开。最终，在买主的催促和生活的压力下，父亲还是含着泪完成了交易，反复交待对方是去养它而不是杀了卖肉。看着小牛渐行渐远的身影，父亲默默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去。

后来，父亲先后又饲养过五头牛。在岁月的长河里，机械轰鸣的浪潮悄然改写了乡村的耕作图景，父亲的牛棚也悄然迎来了它的黄昏。曾经，那几头沉默而坚韧的耕牛，是父亲最亲密的伙伴，它们与父亲一同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希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然而，随着机器的轰鸣，耕牛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2006年的秋天，父亲的牛屋空落了。但他心中那份对牛的深情并未随之消逝。每当行走在乡间小道上，只要目光所及之处有牛的身影，父亲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然后快步走上去，反复地轻轻抚摸它们的皮毛，仿佛在与往昔的岁月对话。

听弟弟说，近年来，偶尔听到一阵熟悉而深沉的牛叫声，父亲也会心头一紧，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几乎是奔跑着朝声音的来源赶去，只为一睹那久违的生灵。那一刻，父亲眼中的光芒仿佛穿越了时间的长河，与昔日的自己重逢。

                                （发表在《散文百家》杂志2025年第4期）
                                                                                                                                                          

作者简介：范永海，70后，河南南阳人，笔名三水、中原盆地，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协会员，舟山市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定海区作协理事，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曾投身军旅近19年，目前在基层政府任职。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中国国防报》《散文百家》《火花》《三角洲》《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大世界》《微型小说月报》和《舟山日报》等报刊。多篇文章获奖，多篇散文被收录在“书吧客作文网”“窝心美文网”和“悦读文网”，4篇小小说被收录在“高考网学习库”（《哨所》入选2024年安徽省中考语文试卷）。出版散文集《走出中原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