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京邸述职权术场，朝廷有人好做官

第七十回原题“西门庆工完升级，群僚庭恭朱太尉”，凡八千六百余言。核心情节有四：西门庆、夏提刑以升迁事邸报上京，翟谦点拨官场门路，何太监叔侄延见西门庆，众官员庭参朱太尉。原题中“工完升级”“群僚庭恭”二语粗陋，绣像本题作“老太监引酌朝房，二提刑庭参太尉”，则雅切得多。

闲人云：升迁本属幸事，然二人一忧一喜，盖因京职虚名，不若地方官实惠；太监曲意结交，千户卑词奉承，正是官官相护，宦海之中，朝中有人方好行舟。

此回笔墨，尽落西门庆、夏提刑、何千户三人身上，活画一场官场竞逐之态。

一、三人官途倚势竞逐

林千户转来朝廷邸报：“西门庆看了他转正千户当刑，心中大悦。夏提刑见他升指挥管卤簿，大半日无言，面容失色。”

两提刑上京述职，到京城后，宿夏提刑的亲戚崔中书家，随后拜见翟管家。翟谦道：“亲家，你同不得夏大人。夏大人如今是京堂官，不在此例。你与本卫新升的副千户何太监侄儿何永寿，他便贴刑，你便掌刑，与他作同僚了。”

临起身，翟谦又拉西门庆到侧凈处说话，甚是埋怨西门庆说：“亲家，前日我的书去，那等写了，大凡事要谨密，不可使同僚们知道。亲家如何对夏大人说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来，立逼着朱太尉来对老爷说，要将他情愿不官卤簿，仍以指挥职衔在任所掌刑三年。兼况何太监又在内廷，转央朝廷所宠安妃刘娘娘的分上，便也传旨出来，亲对太爷和朱太尉说了，要安他侄儿何永寿在山东理刑。两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爷好不作难。不是我再三在老爷跟前维持，回倒了林真人，把亲家不撑下去了？”

简评：前情已借翟谦书信透露西门庆转正提刑、夏提刑明升暗降，此处以林千户转呈朝廷邸报坐实信息。抵京后，翟谦埋怨西门庆泄露升迁机密 —— 悬念早于温秀才看信情节埋下，却被西门庆浑然忽略。

翟谦一席话道破官场核心：朝廷有人好做官。西门庆依附翟管家、蔡太师，夏提刑攀附崔中书、林真人，何千户借何太监与安妃刘娘娘之势，各方均以权力关系谋官爵。作者以三人述职为切口，揭露朝廷腐败、太监弄权、官爵私授的丑态，展现古代官场“比权势、通人情”的生存法则。正如田晓菲所言：“此回讲述西门庆与夏提刑因年终官职升迁，上京参朝谢恩。极写朝廷腐败、太监弄权、官员贪赃枉法、私相授受官爵的勾当，为国家政治画像作赞。《金瓶梅》不仅仅是一部闺房私情之书，而是社会生活的宏观写照。”此回三人竞逐直抵社会政治肌理，堪称明代官场的“现形记”。

二、文本多维深度解析

1、人物速写-----何太监、何千户

西门庆与夏提刑见朝出来，一个青衣人问话，贲四回答，言未毕，只见一个太监，身穿大红蟒衣，头戴三山帽，脚下粉底皂靴，従御街高声呌道：“西门大人请了！”

何千户忙整衣迎接出来（迎西门庆），穿着五彩妆花玄色云绒狮补员领，乌纱皂履，腰系玳瑁蒙金带；年纪不上二十岁，生的面如傅粉，眉目清秀，唇若涂朱，趋下阶来，揖让退逊，谦恭特甚。

评点：何太监是“势”的持有者，何千户是“势”的受益者，一“显”一“隐”，构成官场“势”的双重镜像，二人虽姿态迥异，却同循“朝廷有人好做官”的逻辑，将“官途凭势”的潜规则具象化，成为明代官场现形的经典注脚。

2、俗语方言考释

1）何太监道：“常言：学到老，不会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识得一腿。恐有不知到处，大人好歹说与他。”

“识得一腿”即“只懂一点皮毛”的戏谑，何太监以粗俗比喻对圣人权威的消解及身份适配性分析准确，符合其底层出身的口语习惯与对儒家圣人的轻慢态度。

2）何太监说：“早晨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门是恁偶戏衙门。”

 “偶戏衙门”的“木偶傀儡”喻义官场虚伪的表演，绣像眉批“世情即是道理”，正因其话虽粗鄙，却道破了官场“权位无常、逢场作戏”的本质，这是对世情的直白揭露。

3）夏提刑对西门庆说：“长官如何这等称呼！虽有镃基，不如待时。”

“镃基”，锄头农具，也指才略。意思是虽有才智，不如依靠好形势好运气，就像虽有锄头，不如依靠好天时一样。夏提刑引用《孟子》此句，表面是自谦“不如待时”，实则暗含对西门庆“乘势而起”的艳羡与无奈。

3、片段细品----朱太尉的銮驾

各路官员等着拜见朱太尉，“黑压压在门首等的铁桶相似。”

忽见一人飞马而来，传报道：“老爷视往回来，进南熏门了。”不一时，骑报回来，传：“老爷过天汉桥了。”须臾，一对蓝旗过来，夹着一对青衣节级上，一个个长长大大，搊搊搜搜。须臾，三队牌儿马过毕，只闻一片喝声传来。那传道者都是金吾卫士，直场排军，身长七尺，腰阔三停。十对青衣后面，轿是八抬八簇肩舆明轿，轿上坐着朱太尉-------，抬的那轿离地约有三尺高。

前面一边一个相抱角带---，轿后又是一班儿六面牌儿马----，后约有数十人----，登时一队队都到宅门首，一字儿摆下。喝的人静回避，无一人声嗽。那来见的官吏人等，黑压压一群，跪在街前。良久，太尉轿到跟前，左右喝声：“起来伺候！”那众人一齐声诺，诚然声震云霄。

评点：作者以层层递进的铺陈手法，从“黑压压人群”等待，到前队旗马开道，金吾卫士喝令辟易，八抬明轿抬离地面三尺，随从如云、威声震耳，活画出朱太尉銮驾排场极尽煊赫。

张竹坡说：“此回写一太尉，夹叙众官，止觉金貂满纸，却不一犯手重复，又止觉满纸奸险，不堪入目之态。”此语道破表面威仪下的官场腐朽本质，作者借宋代背景写明代现实，以朱太尉为切入点，串联京官、地方官的拜见场景，揭露“妾妇索家，小人乱国”的政治乱象，暗讽帝王昏聩、权臣误国的社会危机。此排场愈盛，愈见封建统治阶层的穷奢极欲与大厦将倾之兆，实为一曲封建社会的挽歌。

4、评点汇笺

1）文龙批：“此一回，西门庆赴东京，比上次又不同，开了许多眼界，见了多少场面，添了些谄媚伎俩，长了些骄傲精神。”

2）“有王三官差永定同文嫂拿着请书盒儿来，西门庆收下，不胜欢喜，以为其妻指日在于掌握。”此一句写西门庆记挂着王三官的娘子，但到死也没有勾搭上，这应该是他的一个遗憾。

3）闲人云：此回突出夏提刑和何千户实名，乃是《金瓶梅》一直存在的寓意：西门庆加官进爵算是他生命最后的高潮，延龄走了，永寿来了，但是“延龄”不成，何来“永寿”？也就是寓意西门庆的死期不远。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的贾雨村言、甄士隐去或许在此得到某种启示？

三、一家之言

1、称呼背后的权谋：西门庆对何太监的“老太监”称谓解析

西门庆与何太监见面，第一次说的是“原来是何老太监！学生不知，恕罪恕罪！”后面寒暄时，连续五次都是以“老太监”称之。但与何千户见面说“従内里蒙公公赐酒出来----。”

有人说，太监一般的尊称都是呼公公，何太监是娘娘身边的红人，西门庆更应该称呼公公，不应该总是太监太监的。

西门庆是个善于攀附权贵、精于世故的人，对权势颇大的何太监称呼“老太监”并非不尊重，而是一种带有特定意味的称呼。明代官场对年长或资深宦官称“老”带有敬意，如“老内相”“老公公”等表述常见于文献。西门庆以“老太监”称何太监，确有强调其宫廷资历、巴结其“娘娘红人”身份的意图，符合其攀附权贵的性格逻辑。

而在与何千户交谈时提到何太监称“公公”，应该是因为面对何千户时，西门庆需要表现出对何太监的尊重，使用更正式、规范的尊称“公公”，以维护何太监在其亲属及外人面前的尊严和地位，同时也显示出自己的礼貌和修养。

西门庆个性既有圆滑世故、善于逢迎的一面，也有自恃身份、略带傲慢的一面。他对宦官群体的态度本质是“利用”，其发迹依赖蔡太师、翟谦等权贵，称何太监为“老太监”既表达了一定的敬意，又隐隐体现出自己作为官员与太监之间的区别。“老太监”是西门庆在特定语境下（如与何太监直接对话时），结合对方年龄、权势与自身目的（拉近关系、凸显其特殊地位）的复合称谓选择，既非单纯冒犯，也非全然亲昵，而是世故权谋的语言投射。

2、“夏”“莲”关联之辨：象征与情节疏离

张竹坡说：“夏延龄，实始终金莲者也。盖言莲茂于夏，而龙溪有水，可以栽莲，今夏已去而河空流，虽故址犹存，韶光不是，眼见芳菲全歇，惟残枝败叶，摇漾秋风，支持霜雪耳。”

从字面寓意角度看，“莲茂于夏，龙溪有水，可以栽莲”，暗示夏延龄与潘金莲之间存在某种潜在联系，他将夏天（夏延龄的“夏”）视为金莲生长繁茂的季节，龙溪之水比作滋养金莲的条件，这种比喻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然而，在《金瓶梅》的实际情节中，我们很难找到夏延龄与潘金莲在具体事件或情感上有直接的关联。这种寓意更多是基于张竹坡个人对文字的巧妙联想和对作品潜在意义的深度挖掘，而非基于明确的文本内容。

从人物命运象征角度看，“今夏已去而河空流，虽故址犹存，韶光不是，眼见芳菲全歇，惟残枝败叶，摇漾秋风，支持霜雪耳”，可能是想通过夏延龄的命运变化来象征潘金莲的人生结局。夏天过去，河流干涸，金莲的繁茂不再，只剩下残枝败叶，暗示着潘金莲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繁华与风流后，最终走向衰败和凄凉。但这种象征关系同样缺乏具体的情节支撑，更多的是一种抽象的、富有诗意的解读。夏延龄在书中有其自身的官场经历和生活轨迹，与潘金莲的淫荡、狠毒以及她在西门府中的种种故事，在情节上没有明显的交叉和相互影响。

  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时，常常会从一些细微之处挖掘出深刻的寓意和主题，他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揭示作品背后隐藏的思想和作者的创作意图。他认为《金瓶梅》是一部具有深刻思想内涵的作品，不仅仅是描写世俗生活的小说，因此会运用各种巧妙的解读方法来展现作品的“奇”与“妙”。在这种风格下，他对夏延龄和潘金莲关系的解读可能是为了表达一种更为宏观的主题，如命运的无常、人生的兴衰等，只是这种解读方式相对较为牵强，超出了一般读者从文本表面所能理解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