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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隙里的东篱

作者:朱俊 阅读:9 次更新:2025-12-20 举报

  光从屏幕流淌而出,携着公式与定义的冷光碎影。我的目光挣脱这片人造星河——连同一身僵坐的倦意,悄然侧身。窗外,一整个欲雨的午后悬在玻璃后,这玻璃洁净得近乎残酷:它把世界过滤得温顺无骨,连雨的锋芒都磨成了雾的软絮。

  肩颈的滞重带着熟悉的酸胀。云层低垂,像浸了墨的宣纸,压着未散的潮湿。忽然想起昨夜存进备忘录的句子:“静坐遥看云浸月”。七个字静得让人心疼——一千六百年前,那个辞去彭泽令的人,在真正的暗夜写下这些时,听见的或许是山涧豺狼的嗥叫,而非空调的低鸣。他抛弃的何止是官职,更是那个时代所有约定俗成的安全。而我的“静坐”如此廉价,廉价到抵不过一条弹窗的诱惑,一场算法的推送。

  备忘录 4月16日 阴

  颈椎第三第四节,疼。

  老师说魏晋风骨,我说格子间。

  手机在木纹桌面轻轻一震。锁屏亮起时,去年的油菜花正在虚拟原野里燃烧——金黄得那么认真,又那么易碎。这电子的、一键熄灭的田园,是否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归去来兮辞》?那个推开柴门的人,露水漫过草履,鞋底的泥土记载着真实的歉收与丰饶;而我指尖轻触,算法便铺展另一片“秘境”,没有蚊虫叮咬,没有旱涝侵袭,完美却空洞的乌托邦。我们的南山蜷缩在收藏夹深处,我们的东篱,在九宫格里开得一季比一季浓烈,也一季比一季失真。

  雨还在云里徘徊,这迟疑本身就是隐喻。

  忽然——天空裂开一道褶皱,深得像旧宣纸上的墨痕。

  光,落了下来。先是极细的游丝,顺着玉兰的叶脉匍匐游走,每一条纹路都成了光的轨迹,仿佛急于为这株沉默的植物绘制最后的经络图。然后这些轨迹缓缓汇聚,绷成弦——被云气洗透的琴弦,悬在天与地之间,薄得能听见张力的轻吟。最高处,几朵迟开的花显了形,白得像未兑现的诺言,美得如此用力,近乎哀伤。它们成了光的音符,静颤在弦上,而弦,正在看不见的拉扯中微微呻吟。

  我不自觉地舒展脊背,骨头发出细碎的脆响。耳机里的白噪音忽然退得很远,退成岁月深处模糊的衬底。此刻的寂静并不全然安宁,它裹着一丝危险的气息——这美太纯粹、太偶然,像庞大数字系统边缘的一次程序偏差,随时会被修正。

  我忽然懂了。真正的归去,从来不是远行,而是转身——目光与身体一同完成的、微小的突围。当凝视从像素移向叶脉,当蜷缩的躯体向着随时可能崩断的光舒展,这便是属于我们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我们回不去那个采菊的黄昏,那个有真实饥馑与战乱,也有真实星月的黄昏;却能在每一个被计时器切割的间隙里,打捞三分钟属于自己的桃源。只是这桃源漂浮在洪流之上,根基薄得像一层光膜。

  光的琴弦,只颤动了一首诗的长度。比王维的绝句更短。

  云缝合拢,果断得像后台关闭一个标签页。玉兰沉入暮色,那惊心动魄的白被迅速回收。但光的轨迹已在视网膜上烙下灼痕;身体里,余震未息——那些细密的经络并未消失,它们沉入血肉,成为下一次出逃时,指引方向的暗码。

  虚拟的花海在锁屏熄灭时瞬间沉没,连涟漪都未曾留下。在重新潜入知识深海、在他人设定的逻辑里泅渡之前,我最后望向窗外。

  原来桃源从来不在远方。它蛰伏在每一个被允许舒展的刹那,每一次灵魂与肉体达成共识的、安静的突围。这突围如此轻微,轻微到不被系统日志记录;又如此重大,重大到足以让一个少年,在数字的无限连接中,确认自己孤独而完整的存在。

  我们不必成为陶渊明。

  我们只需记得——在奔跑的间隙,学会停驻;在无尽的连接中,学会与自己在寂静中相认,哪怕这寂静,四面楚歌。

  窗外的玉兰静默如初,它看过多少个被困在方寸之间的灵魂?而我的目光与身体,终于学会了在抵达屏幕与抵达花朵之间,画一道柔软的弧——

  先是光的游痕,

  后成弦的轻吟,

  终作血脉里不散的震颤,

  与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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