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安顺,带回家
临走前,我在古城墙根俯身,掬一掌湿润褐土。客栈主人递来粗陶小罐,釉色斑驳如岁月指纹。友人隔雾笑问:“何宝需以泥土记?”我未作答,只将那抔体温妥帖安放。列车启动,划开黔中山水,忽觉罐中封存的从非泥土——是整座城池的温润吐纳、均匀脉息,是刻在名中最古老的祝祷:安,且顺。
一、峰擎碧水,天赠清凉
初识安顺,目光久驻纸页褶皱。它安然栖于黔腹,骨骼兼具嶙峋与通达:峰丛叩天为嶙峋,是大地沉默修辞;高铁穿壑为通达,是花江峡谷欲飞长虹。风引远方云,云送此地意,而安顺魂魄,终系于水。
数十里外,轰鸣贴地漫涌,渐成天地绝响。转过山嶂,黄果树瀑布以粉碎观瞻的决绝,撞入眉睫——非为观赏,实为遭遇。白水河奔此忽厌平铺,从七十余米崖顶纵身,摔作琼玉漫天,碎作烟云浩荡。飞沫挟风扑颊,清凉钻透肤理;步入瀑后,世界倒悬:岩顶巨流咆哮,石罅天光揉作亿万晃荡碎钻。四百年前徐霞客“捣珠崩玉,飞沫反涌”的喟叹,至今仍在潭底回响;郑珍“白水瀑布信奇绝,占断黔中山水窟”的题诗,恰是这雷霆之势的千古注脚。时光于此,原是周而复始的义无反顾。
黄果树为天地雷霆,龙宫便是地心清吟。舟子篙尖轻点,欸乃一声,入溶洞幽邃喉腔。黑暗浓如太古墨,灯影次第亮,方知滑行于亿年梦脊。钟乳垂落,或为倒悬冰河,或为凝止莲台。幽深处,一缕清越浮于水声,原是暗流与岩壁的千年唱和。明代吴国伦“洞深疑无路,峰回别有天”,道尽这“中国最长水溶洞”的奇崛。至柔之水以至刚耐心,琢石为符,谱光阴为地下星河。
安顺最厚赠,是呼吸的尺度。七月流火炼城为蒸笼,此地风仍携春日腼腆,沁凉如初。气象站老者每日抚旧温度计,似证古老誓约:“瞧,二十一摄氏度,雷打不动。”这数字非为气候标尺,实为深情诺言——民国《安顺府志》“夏无酷暑,秋高气爽,实为宜人乐土”的记载,早已为这方水土的温润作注。
二、石巷藏风,非遗承绪
从山水磅礴抽身,重返烟火,需一道温婉入口——嵌在古城六百年石板路深处,被岁月磨得温润,被屯堡炊烟、蜡染蓝靛,浸透独属安顺的肌理。
清晨被石磨嗡鸣与豆浆醇香唤醒。“刘记裹卷”铺板未卸,蒸气已漫溢门缝。老板娘立在白汽后,双手翻飞:米皮铺展如帛,豆芽、酸萝卜、酥黄豆似雨洒落,一旋一拢,裹卷卧于青花碟。一口软糯,二口酸辣,三口尝出谷物沉淀的绵长——是时光味道,亦是屯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律。不远处,老妪头戴青布帕、身着斜襟布衣,衣襟盘扣泛着温润光——这是六百年坚守的凤阳汉装,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滇黔军屯,衣冠不改中州”的记述,正是这份坚守的历史注脚。
日影攀过雉堞,落于顾府街老银铺。铺内叮叮咚咚,如时光秒针。安师傅伏案錾蝶,银片在老茧指间,柔若初夏流云:“‘安’是宝盖护人,檐下有人气、炊烟、絮语;‘顺’是人心安顿,万事循理而行。”银蝶颤动,翅翼錾着六百年春声。隔壁巷口,地戏艺人擦拭彩绘面具,关羽红脸、张飞黑脸鲜明,头盔绒球铜饰,是屯堡“军傩”的千年记忆。清人田雯《黔书》“地戏者,以木刻假面,效古将士征战之状”,寥寥数语,勾勒出非遗的沧桑底色。
蜡染坊的蓝靛气息,顺石板纹路漫开,草木清润如露。王阿婆持蜡刀勾勒素布,蜂蜡融后,细若游丝描蕨脉,重若坠石刻蝶翅:“‘五谷丰登’‘苗家百蝶’,都是祖上传下的图样,藏着山水灵气与日子顺意。”土布三浸三晾,浅蓝叠为深蓝,九次氧化后,色沉如夜,纹润如云。《贵州通志》“苗蛮有蜡染布,以蜡绘于布而染之,去蜡则花纹如绘”的记载,正是这门技艺的古法传承。染布在院中飘荡,与屯堡石墙相映,成一幅流动的非遗长卷。
夜幕四合,红灯笼点亮飞檐,化作宣纸上的淡墨剪影。酒馆吉他轻弹,歌者浅唱:“我在瀑布后面,藏了一封写给春天的信……”忽忆《西游记》师徒踏夕照过陡坡塘,如今水幕重现,多少鬓霜者眼中泛温——童年从未远去。巷尾屯堡人家灯火亮,窗纸映出婆媳绣鞋垫的身影,“平安富贵”纹样,与银饰祝福、蜡染祈愿,织就古城“可栖”的底色。
三、风拂尘心,岁暖人和
住到第三日,才发觉空调从未启动。
风是体贴旧友,午后携玉米地微甜,混松针、野菊清芬叩窗;子夜推牖,涌来远山松涛与夜露清气,带虹山湖水汽,拂去白日倦意。虹山湖畔,退休老周蘸水挥毫,“上善若水”水迹淋漓,落日熔金映湖波:“五年前从重庆避暑,魂儿却留在此地。”上午临帖泡瀑布毛峰,茶汤清亮回甘;下午教娃娃念“春山新雨”,书声与茶香、鸟鸣缠结——“这二十一度的夏天,是光阴的额外赏赐。”明代许邦才“黔中自古多佳茗,瀑水烹茶味更佳”,恰合这份清凉惬意。
黄果树森林深处的医养基地,藏着悠长夏日。苏州奶奶坐轮椅接受按摩,手边屯堡贡茶温热:“儿女在国外,这儿倒像另一个家。”她指着长廊里对弈、唱戏的老伙伴,眼角漾笑:“我们组了‘夕阳远足团’,上周看云峰屯堡碉楼、听地戏,下次要尝五色糯米饭。”阳光滤成纱幔,披覆在她银发上——与安师傅手中银蝶一般,有着时光打磨的内敛光泽。忽悟:人间暖意,未必系于血脉,亦可萌发于水土、清风、热茶与温暖的陌生人。
四、薪火继往,云路开新
安顺绝非怀古药方,在古老底板上,正蓬勃生长新陈代谢,让“安且顺”有了更坚实的支撑、更辽阔的远方。
城东航空产业城,精密部件在炉火中涅槃。戴AR眼镜的小杨,瞳孔倒映数据瀑布:“父亲拍了半辈子黄果树的虹,我想为安顺造一道穿云的虹。”西秀工业园内,制药车间机械臂划弧,避暑药剂、中药饮片远渡重洋;茶叶深加工车间,瀑布毛峰经杀青、揉捻、烘干,或成条索散茶,或研为超细茶粉——清人郑珍“春山细摘紫英芽,碧玉瓯中散乳花”的诗意,在现代工艺中焕发新生。
城南电商产业园,灯火彻夜明。苗族姑娘李阿妹对着镜头展示蜡染围巾:“‘蝶戏牡丹’是阿婆教的老手艺,蓝白相间,透气吸汗。”镜头流转,银饰、地戏面具、屯堡绣花鞋依次亮相,后台订单提示音此起彼伏:“以前蜡染只在本地卖,现在电商让全国、甚至国外的朋友都能买到。”带着安顺温度的手工艺品,顺网线走向四方,让非遗新生,让“安顺制造”有了鲜活名片。
最惊艳的革新,潜行于脚下。去年盛夏骤雨,见城池“畅饮”天霖:海绵化路面让雨水速渗地下“呼吸系统”,道旁旱溪激活,潺潺成溪。住建局老陈指着图示:“这些‘喝’下去的水,够滋养全城绿意三月。”虹山湖睡莲在雨珠上颔首,湖畔茶园茶树吮吸甘霖,叶片愈嫩——它们该已忘却从前积潦的沉闷。
晚自习铃声划破夜空,古城墙根广场响起音乐。身着民族盛装的阿妈与穿瑜伽服的姑娘,踏不同节拍起舞,身影在月光灯影中交融。卖裹卷的刘姐收摊前,用油纸包好两个递给环卫阿姨:“趁热吃,我家丫头考上浙大了,将来想回安顺做旅游规划,让更多人知道这儿的好。”她擦拭案板的动作,轻柔如抚慰成真的梦。
结语:一抔黔土,半世清欢
高铁站候车厅,我再次打开粗陶小罐。安顺泥土在掌中呈深沉褐黑,湿润微凉,饱含瀑布活力、古城月辉、银锤星火,以及二十一度风的温柔轨迹。罐底沾着蓝靛草茎、干枯茶芽——是王阿婆蜡染坊的野草,是李阿妹电商仓库旁的茶丛,是我拾起的非遗与新生印记。邻座婴孩忽然止啼,乌溜溜的眼珠定定凝视——瞳孔里,倒映着喀斯特清凉夏梦,倒映着屯堡石墙、蜡染纹样、茶园青翠与穿云虹影。
真正的带走,从非掌心一抔土,而是让安顺气息,融进往后每一次呼吸的节律。从此,盛夏回荡黄果树轰鸣,漂泊珍藏古城月色。燥热深夜辗转时,指尖虚空会被记忆填满:龙宫幽歌、豆浆微甜、蜡染蓝香、地戏锣鼓、茶香回甘,以及无数人在此托付的平稳心跳,都在记忆深处悄悄呼吸。
这心跳,本就是人间所能带走的、最磅礴也最私密的山水。清人张澍《续黔书》有言:“黔之山水,奇绝天下;黔之人文,醇厚千年。”安顺的“安”与“顺”,恰是这山水与人文滋养的极致馈赠,终将伴我走过岁岁年年,温暖每一段风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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