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里的陇东

 唢呐里的陇东

陇东的风里，总飘着一缕唢呐的调子，不疾不徐，缠缠绕绕，漫过黄土坡的沟壑，漫过土窑洞的窗棂，也漫过庆阳人一辈子的烟火与悲欢。这里的人，仿佛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就被这唢呐声刻进了生命的底色，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春种秋收，岁岁年年，都离不开这穿透力极强的旋律，藏着最质朴的乡土温情与民俗根脉。

春日的黄土塬还带着几分料峭，窑院门口的桃树刚冒出粉白的花苞，一阵清亮的唢呐声便顺着风飘来——是哪家的娃娃过满月了。唢呐匠坐在土崖边的老槐树下，竹制的唢呐杆泛着温润的光泽，铜制的喇叭口映着春日的暖阳，指尖起落间，调子轻快又热闹，像崖畔的山雀叽叽喳喳，又像田埂上的溪水潺潺流淌。女主人抱着裹在碎花襁褓里的娃娃，眉眼间满是欢喜，邻里们提着自家蒸的花馍、酿的米酒赶来，围着窑院说说笑笑，唢呐声混着孩童的啼哭、大人的笑声，把新生的喜悦，吹进每一寸黄土里。过百天那日，唢呐声更显绵长，没有满月时的急促，多了几分安稳，像是在对着天地诉说，愿这黄土里长大的娃娃，平安顺遂，岁岁无忧，这是陇东人给生命最初的祝福，藏在唢呐的每一个音符里。

农忙的日子，唢呐声会歇一歇，却从未远去。等田地里的麦子归仓，玉米进囤，农闲的脚步踏响黄土塬，乡村的土戏台便热闹起来了。戏台就搭在村头的打谷场上，几块木板拼起台面，两块土坯撑起锣鼓，唢呐一响，便是大戏开场的信号。唢呐匠们身着蓝布褂子，一字排开，领头的匠人深吸一口气，唢呐声便冲破天际，时而高亢嘹亮，像是黄土塬上不屈的呐喊；时而婉转悠扬，像是窑洞里妇人的低语。台下的乡亲们搬着小板凳，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老人们抽着旱烟，眯着眼听着调子，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嬉戏，唢呐声裹着秦腔的唱腔，飘过高坡，飘进窑院，把农闲时节的慵懒与欢喜，吹得满塬皆知。若是遇上立柱上梁的大事，唢呐声便多了几分庄重，匠人们吹得沉稳有力，每一声都透着祈福的心意，乡亲们搭着把手，抬着木梁，伴着唢呐声稳稳落下，愿往后的日子，家宅安稳，五谷丰登，这是陇东人对生活的期许，藏在唢呐的每一段旋律里。

陇东的喜事，从来都少不了唢呐的捧场。谁家的后生要娶媳妇了，头一天便会请来唢呐匠，沿着村道一路吹过去，调子热烈又张扬，像是在向全村宣告这份欢喜。迎亲的队伍踏着唢呐声出发，红绸子系在唢呐杆上，随风飘动，喇叭口吹出的调子，混着马蹄声、鞭炮声，把黄土塬的热闹，推向极致。新娘披着红盖头，坐在驴车上，听着耳边熟悉的唢呐声，心里既有对娘家的不舍，又有对婆家的期许，唢呐声里，藏着陇东姑娘的温柔与坚韧，藏着黄土儿女最纯粹的爱恋。姑娘出嫁时，唢呐声便多了几分缠绵，没有娶亲时的热烈，却透着几分绵长的不舍，吹得娘家妈悄悄抹眼泪，吹得送亲的队伍脚步放缓，这一声唢呐，是离别，是牵挂，更是陇东人对烟火日子的珍视。老人过寿那日，唢呐声则温润绵长，调子平缓而厚重，像是岁月沉淀后的安稳，晚辈们围着老人祝寿，唢呐声吹得岁月静好，吹得福寿安康，这是陇东人对生命的敬畏，对亲情的珍视。

就连陇东的民俗节日，也被唢呐声串联起来。正月里闹元宵，唢呐声伴着秧歌队的脚步，走遍村里的每一条巷道，调子热闹非凡，驱散了冬日的寒凉，带来了新年的希望；五月五，端午节，唢呐声伴着艾草的清香，吹过田埂，吹过河岸，祈福消灾，岁岁安康；七月七，乞巧节，唢呐声轻柔婉转，和着庆阳人对幸福生活的企盼，飘进每一户窑院，好像在诉说着人们已经过上了幸福平安的日子。从年初到年尾，唢呐声起，节日便至，唢呐声落，余韵悠长，它像是陇东民俗的信使，把代代相传的礼仪与温情，吹过一年又一年，刻进一代人的记忆里。

最让人动容的，是陇东人生命尽头的唢呐声。当一位老人走完一生，唢呐声便带着几分厚重与绵长，在黄土塬上响起。没有喜事时的热闹，没有节日时的欢快，只有哀怨低沉的调子，像是在诉说着老人一生的故事——春种秋收的辛劳，养儿育女的牵挂，黄土塬上的悲欢离合。乡亲们赶来帮忙，陪着老人最后一程，唢呐声飘过高坡，飘进麦田，像是在送别，又像是在祈福，愿老人在另一个世界，依旧能听见这熟悉的唢呐声，依旧能想起这片热爱的黄土塬。正如陇东人常说的，生来听着唢呐来，老去伴着唢呐走，这一声唢呐，是生命的轮回，是故土的眷恋，是刻在骨子里的乡愁。

我总在异乡的深夜，想起陇东的唢呐声。想起满月时窑院门口的欢喜，想起农闲戏台前的热闹，想起娶亲队伍里的张扬，想起送别老人时的绵长。那唢呐声，是黄土塬的心跳，是陇东人的魂魄，它裹着泥土的芬芳，藏着亲情的温暖，载着民俗的根脉，陪着一代又一代陇东人长大、老去。

如今再回到故土，窑院依旧，黄土依旧，唢呐声依旧在风里飘荡。只是听唢呐的人，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少了几分年少的懵懂。但那熟悉的调子，依旧能瞬间拉回记忆的长河，想起小时候围着唢呐匠奔跑的模样，想起乡亲们脸上质朴的笑容，想起那些藏在唢呐声里的烟火日常与民俗温情。

唢呐里的陇东，是黄土塬的烟火人间，是代代相传的民俗礼仪，是刻在我心底的故土记忆。那一声唢呐，吹遍了陇东的山山水水，吹尽了庆阳人的悲欢离合，也吹醒了我对故土最深的眷恋——无论走多远，无论隔多久，只要听见那熟悉的唢呐声，便知，故乡不远，心安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