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两内相吊丧：鲛绡啼尽时，家国两飘摇

第六十四回原题为“玉箫跪央潘金莲，合卫官祭富室娘”，5650字。主要情节：1）玳安评价李瓶儿等；2）潘金莲要挟玉箫；3）两内相吊孝；4）众合卫祭奠。绣像本题为“玉箫跪受三章约，书童私挂一帆风”，两者说的是一码事，整个文字不到一千，但两个前来吊孝的内相却有三千字的篇幅，应该作为此回的重点。

闲人曰：李瓶儿之好，从玳安儿口中说出，故祭祷者接踵而至；潘金莲之阴，从玉箫受制说起，有书童儿私挂一帆风。两内相吊孝为实，众合卫祭奠为虚，落笔则是家渐败，国将破。

本回聚焦两内相吊孝。

一、两内相吊孝

“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了人抬三牲桌面来祭奠烧纸。”“那时薛内相従晌午时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薛内相因看见挂着影，说道：“好个标致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温秀才在傍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薛内相又赞棺木，应伯爵叫猜板材价，薛内相最后说：“是娘子这等大福，纔享用了这板。俺们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 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何所不至哉！”正说着，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刘内相道：“咱们去烧了纸罢。”当下左右接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锺酒，拜下去。

事后两个内相不耐烦看南戏，薛内相说起了朝廷里的事：“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裘碎了；”“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着蔡京老贼，就要许他。”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里事也不干咱们----。到明日，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

两个内相走后，西门庆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炼、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有礼生读祝。

简评：此回以“吊丧”为线，虚实交织，核心借两拨吊客勾连“家渐亡、国将破”的主题。 两内相吊丧为实写重点：薛内相赞影像、评棺木，尽显应酬虚饰；刘内相至后，二人焚香祭奠毕，不看南戏转而痛陈朝政 —— 宫中异象、大金索地、蔡京误国，刘内相直言“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直指时局危殆。西门庆抱怨“不留他”，实则因内相痛斥其干爹蔡京而尴尬，暴露其只顾自家富贵的短视。周守备等合卫官员吊丧为虚写：凑资祭礼、礼生读祝、饮酒听曲，流于官场形式，与内相的“直言乱政” 形成反差，凸显时人“家事不问国事”的颓靡。

张竹坡说：“篇内接叙二大监讲朝政，盖为下文引见朝房地也。” 此说仅关注朝政描写的情节铺垫作用，未触及“借家事影射国危”的核心，其鲜谈朝政深意，大概率是避封建文网之忌。整体而言，此回以吊丧为载体，让西门府的衰败与大宋的危局相互映照，深化了“盛极而衰”的批判主题。

二、文本多维解析

1、精彩片段细品-----玉箫受制，书童逃亡

“潘金莲起得早……，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花园书房内。偶然听见里面有人笑声，推开门，只见他（书童）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 那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金莲道：“既要我饶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箫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莲道：“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什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箫道：“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

“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有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迳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码头上，搭在乡里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

评点：李瓶儿死了，独见潘金莲早起，只此一句写出潘金莲此心中之畅快。一个唯一早起，潘金莲意外发现书童与玉箫偷情，随即拿作把本，对玉箫约法三事：一当卧底，二要东西，三探隐情，可见其阴毒极致，于是玉箫充当了潘金莲在吴月娘身边的卧底。书童凭借出众样貌、动听曲艺及过人的心机得宠于西门庆，周旋于众人之间，他敲打应伯爵添加银子，逢迎李瓶儿疏通西门庆，与玳安对着干等。此番与玉箫私情败露，他敏锐察觉危机，卷财逃往苏州，其果断狡黠展露无遗。

​张竹坡说：“盖瓶者，养花之物；而箫者歌舞之器，悲欢皆可寄情于中。故生子加官，必写玉箫失壶，而私书童于此起，盖藏淫佚之调于箫中欢也。瓶儿一死，即使奸情败露，书童远去，是藏离别之调于箫中悲也。” 以“箫”喻悲欢，精准指出玉箫失壶与书童私情败露、逃亡的关联，暗合西门府兴衰。田晓菲说：“书童的命运和瓶儿的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点明书童命运与瓶儿相连，官哥儿、瓶儿死后书童逃亡，预示西门庆家道衰败已然启幕，非待西门庆身死才显现。

2、评家妙论

1）内相所言“雷击事”有据可考，摘自《明实录》“嘉靖十六年五月二十日，戊戌雷震谨慎身殿鸱吻，大臣各上梳”，大金索地亦见史载。张竹坡评“此为一百回金兵作引”，足证《金瓶梅》虽为文学，却深嵌历史事件与人物影射。

2）田晓菲说：“在这一回里面，我们清楚地看到国在如何一点点地破，家在如何一点点地亡。-----薛太监讲述了朝廷上发生的一系列灾异之象。北宋将亡，天下将乱，金兵压境，君臣无能；这些军国大事在吊丧时一一道出——其时书童已经从西门庆家携财潜逃——从家到国，都已呈现败落的征象。”

三、一家之言

1、鲛绡泪尽惊鸳梦，烛烬风散叹兴衰

回前诗：“着人情思觉初阑，手把鲛绡仔细看。到老春蚕丝乃尽，成灰蜡烛泪初干。鸾交凤友惊风散，软玉娇香异世问。两字风流夸未了，鸡鸣残月五更寒。”此诗改编自“怀春雅集，”前四句借玳安对李瓶儿的追忆，勾勒出西门庆与李瓶儿情深缘浅的悲剧，以“春蚕丝尽”“蜡烛成灰”呼应李商隐名句，道尽生死离别的哀伤。第五、六、七句原诗为“顚鸾倒凤鸳花外，软绿轻红异世问，两字风流夸未了”，用“鸾凤惊散”暗喻书童与玉箫私情被潘金莲撞破后的离散，用“鸡鸣残月”渲染出仓皇凄凉之态。诗中化用经典意象与典故，暗藏多重隐喻，通过意象转换，将李瓶儿之死与书童玉箫之事勾连，既展现西门府内宅情事的波谲云诡，也暗示家族兴衰的必然走向。同时，《金瓶梅》化用前人诗句的手法，巧妙融入情节，使旧句焕发新的文学魅力，深化文本意蕴。

2、玳安夜话评姬妾，片言泄尽府中机

玳安与傅伙计夜话，闲谈间将西门府妻妾的为人处世剖解得入木三分。他赞李瓶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叹其 “福好，只是不长寿”，言其金珠玩好无数，更称其“性格儿又谦嚷又和气”，“并没有失口骂俺一句奴才”，“给银子从不过秤”，字字皆是赞誉，显其福厚性善、出手阔绰。说吴月娘与孟玉楼：“使钱也好”，却也点出“大娘的毛司火性格”，委婉道尽吴月娘脾气暴躁。对李娇儿、潘金莲则直言不讳，称其“吝啬些，绑着鬼一钱银子，只有九分半，着紧只九分”；更揭潘金莲“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尽显其凉薄。又说春梅与潘金莲“合气星天生的”，是天生一对。

玳安深谙府内生存之道，既能周旋于西门庆、吴月娘等主子间，又与李瓶儿交好，不得罪各方势力，堪称西门府中的 “人精”。他与傅伙计的家长里短，以犀利视角勾勒出诸位女眷的鲜明形象。田晓菲曾言：“玳安和傅伙计闲话，品评西门庆的几个妻妾，好似《红楼梦》里面兴儿对着尤氏姐妹品评凤姐与贾府的几位姑娘，主要从她们对下人是否谦柔和花钱是否慷慨着眼，瓶儿当然最得好评，因为性情最和气、使钱最大方之故。”玳安、兴儿二者皆从下人视角切入，以金钱观与待人态度为切入点，生动呈现宅院内的人情冷暖与众生相。此番点评，借下人之口便泄尽西门府内复杂的人物关系与生存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