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岭驿残影

流岭驿（圪崂沟）的晨雾总带着些旧时光的味道，漫过沟沟壑壑时，像在翻动一本泛黄的线装书。那些散落在山坳里的古老地名，便是书里最耐读的注脚——烧货沟该是当年烧制砖瓦陶土的工坊所在，烟火气曾漫过半个山梁；学堂沟的晨读声许是惊动过林间的雀鸟，把文脉种进了石头缝里；店屋子沟的门板该是被南来北往的商客叩响过千遍万遍，马沟的路上，骡马的铜铃曾与晨钟暮鼓共振。这些地名像一串磨损的珠链，串联起驿站昔日的繁华，即便如今驿站的飞檐斗拱早已湮没在荒草里，光是念起这些名字，仍能听见车辚马啸从时光深处漫过来。

地下的秘密更不肯轻易沉寂。春耕时犁铧翻起的碎瓷片，暴雨后山涧冲出来的陶罐残片，还有曾在四爷的老庄子挖出过四罐罐锈迹斑斑的古钱币——开元通宝的字迹虽已模糊，却能想见当年驿站的柜台上，它们曾被铜钱串子串成沉甸甸的分量，碰撞声里都是商贾往来的热闹。这些物件从不说话，却比任何文字都更执拗地证明：流岭驿的繁华从不是传说。

烧货沟的桃树凹是这串珠链上最亮的一颗。坡根那块花岗岩巨石，不知在山梁上静卧了多少春秋，石面上那两个马蹄窝，更是老辈人讲了又讲的故事。窝子深得像真有马蹄狠狠踏过，边缘光滑得似被千万只手摩挲过，最奇的是窝里的水——旱季时不见浅下去一分，雨季里也从不溢出来，就那么盈盈一汪，映着头顶的流云，也映着一代代流岭驿人的眼。

小时候听爷爷讲，这是王莽追刘秀时留下的印记。说当年刘秀骑马奔逃至此，前有山阻后有追兵，那匹白龙马忽然腾空跃起，四蹄落在这块巨石上，硬生生踏出两个深坑，便成了这终年不枯的泉眼。那时总觉得这故事里藏着股英雄气，放学后常绕到桃树凹，趴在石头上看水里的倒影，仿佛能看见千年前那匹白马踏石而过的残影。

后来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名山大川里的古迹，却总惦记着家乡这两个不起眼的马蹄窝。每次回乡，都要特意往桃树凹跑一趟，带着手机拍些照片。春里拍它映着桃花的粉，秋里拍它衬着野菊的黄，雪后拍它覆着薄冰的清透。那些照片存满了好几个相册，总想着等老了，就翻着这些照片给孙辈讲白龙马的故事。

可早年的手机哪禁得住折腾。先是屏幕摔出了裂纹，后来又频繁死机，终于在一个雨夜彻底黑屏。拿去修时，师傅摇头说数据全没了。那一刻，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那些存着马蹄窝四季模样的照片，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消失了，连个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己亥年的中秋，特意提前一天赶回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西山顶上，把山梁染成一片金红。走进桃树凹，越靠近坡根，越觉得不对劲——往日里那条踩得发亮的小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挖掘机碾出的泥痕，空气中弥漫着炸药和新土的味道。借着夕阳的光往前走，心一点点往下沉。

那块熟悉的花岗岩巨石，竟然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的乱石滩，大小不一的石块上还留着爆破的痕迹。几个工人模样的人在收拾工具，旁边堆着黑色的管道。一个戴安全帽的师傅见我发愣，随口说："这是铺天然气管道的工程，从商州通到山阳，刚好打这儿过。这块石头碍事，刚才就给炸掉了。"

“那石头上有马蹄窝……”我话没说完，声音就哽住了。

师傅愣了愣，随即笑了：“啥窝不窝的，不就是块破石头嘛。管道通了，山里也能用上天然气，这是好事。”

好事？可我的马蹄窝呢？那映着桃花和野菊的泉眼呢？那藏着白龙马故事的印记呢？它们就这么被一声爆破炸得粉碎，连点痕迹也看不到了。

蹲在乱石滩上，指尖抚过一块带着余温的碎石，仿佛还能摸到马蹄窝边缘那温润的弧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着，疼得喘不过气。这两个马蹄窝，是流岭驿人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念想啊。它不像那些出土的瓷器钱币，需要博物馆的玻璃罩着，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趴在石头上，任风吹雨打，却成了多少人心里的根。为什么就不能绕开它？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些？那些关于保护古迹的口号，到了这山沟沟里，怎么就成了一句空话？

山风卷起落叶，在乱石滩上打着旋。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碎石头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抬头望去，流岭驿的山影在余晖里泛着暖红，层层叠叠的林子像披了件厚重的金衣。烧货沟、学堂沟、店屋子沟、马沟......这些古老的名字还在，只是少了一个能让它们活起来的印记。

可流岭驿好像并不恼。它依旧是那副模样，青的山，绿的水，坡上的野菊照开不误，林间的松鼠照样窜上窜下。或许在它眼里，千年的时光不过是一场日落，马蹄窝的出现与消失，就像夕阳吻过山尖又沉落，本是寻常事。

可我做不到这般淡然。手机里存着新拍的乱石滩照片，背景里是黑黢黢的管道和挖掘机的影子，夕阳给它们镀上了一层刺眼的金边。往后再给孙辈讲故事时，该指着哪块石头说“这里曾有两个神奇的马蹄窝”呢？

暮色渐浓了，母亲该惦记了。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最后望了一眼那片乱石滩。最后一缕阳光掠过石堆，像一声叹息般隐入山后。或许很多年后，这里会被新的草木覆盖，连乱石滩的痕迹都消失不见，只有老辈人偶尔会提起，说烧货沟的桃树凹，曾有块带马蹄窝的石头，水常年不枯不溢，像流岭驿的眼睛，见过无数个日出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