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弱点(三)
荒诞短篇小说《人性的弱点》
叁 假面具
我承认,我虽然厌烦冲头劲十足的勺子街来路不明的老头,但自始至终没有将他往坏人堆里靠,我就是怕他让我自己证明自己,或者误认我不是好人,是从‘里面’出来的,是多长了一只手的;或者他当我是那个前些天偷了名贵手表的嫌疑犯的某个搭档什么的,然后缠住我,然后把平白无故的我弄进局子蹲小号,白白浪费我时间不说,从此便有了污痕有了‘前科’,将来不好做人不好出门,祖宗也不会放过我。乖乖!那我手里的这枚核桃岂不是也因为我的摩挲,而变得有了污痕有了尘土了吗?想到这,我抓着核桃的手停了一下,瞅了瞅被我摩挲得温热的核桃,手里的纸皮核桃被我抓得更紧了,似乎这样能减轻几分我无法自己证明自己的恐慌感。
老男人鹰隼一样的目光始终盯着我,他摇摇头坚定地说:“不会不会,你,不是坏人,我也不是。我这个人吧,习惯了,习惯盘问,还有打听。你呢,你别不乐意,真的,我就是习惯了,职业病养成的习惯,但是确实,确实事出有因啊……”老头说完挠挠头盖骨,居然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哎吆,拜托了,老先生您该不…不会是职业包打听,习惯盘问陌生人啊…那,那照你的职业养成,我等路人是不是就得配合你被当街盘问啊?”
不过,后面一句话,让我卡顿在嗓子眼里,虽然不是一颗‘深水炸弹’,但是被我摁住了,没让它按照主人最初的意愿一字一字地往外蹦:我说老头儿,谁给了你尚方宝剑,你的自我感觉咋那么好,不服不行啊!不过,请您自重,我这人命不好,脾气冲,别怪我说话不中听!
“不是,不是盘问,我在这勺子街等你好几天了,你别不高兴,对不起啊!”
老头说完在背上挠了挠痒痒,看上去不像是骗人,也不觉得是在有意撒谎,好像还有几分真诚。但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既然对我有所了解,有事情问我为什么不去我家说事,非要夜里在勺子街死等好几天,这让我对老头说的话不敢苟同。我想,老头儿一把年纪,他找我做啥,我的生活跟他又没有任何交集,他有什么资格近乎斥责般地追问我。再说,再说我犯得着做陌生人的应声虫吗,我高兴不高兴,跟一个路人有什么搭界?!
“真滑稽,要是你被人不明不白地堵在路上,问这问那,你总不至于被别人难为了还佯装开心吧?” 我心里刚想着不屑跟老头缠斗,但话一出口还是一副斗士的嘴脸,我满心的不乐意借着一个反问句说了出来。
“哭是有条件的,高兴是无条件的,可以穷乐为什么不乐呢?”老头两只手往我眼前一摊,满脸含笑,眼睛铮亮,他的白胡子一翘一翘,他的独乐乐工夫确实瞬间感染到我,也让我莫名地嫉妒。
“也许你命好,你乐了一路,乐了一辈子;可我人到中年命里涂满黄连,舔一口满嘴苦,有的苦还张不开嘴跟人说,只好全兜着。怎么乐,怎么笑,怎么高兴?再乐,‘没心没肺天老地荒了还乐’,又让人笑话了不是!”
“你多心了,没人笑你。”
“话是这么说,我,我,我……”我像中邪了一般似地指着老头说道,“你,你,你不也是觉得咱形单影只好欺负,愣是挡住前路,街上生出个人肉路障,跟我过不去,你说我怎么乐?捂着嘴笑,跳着脚唱,还是拉着人肉障碍,在街心又唱又跳呀!” ”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忿忿不平神经质地吼了,本来心情就糟,晚上看不上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闯祸胚子’李云龙的电视剧,我心情更糟,再碰上个当道认死理的老头,他嘴皮子不依不饶的,我说话焉能不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咱无权无势无财富无美貌,在甬城被小头头压迫丢了饭碗,回老家当无业游民又被分居的男人瞧不上;瞧不上俺也就算了,人家呀,带上新晋女秘书到驻外公司吃洋落去了,这大半年的连个问候电话都不曾有。他一到国外用了新手机,旧手机就像我这个旧人,早被他抛弃了,我想找到他痴人说梦。他私底下长期阴着不理我,我觉得比被他大庭广众之下狠狠踹一脚还难受。我现在宁愿像楼上的住户那样,有疑虑就说出来,打架没什么可怕,扔锅碗也没什么可怕,面对负心之人你大可有气出气有恶倒恶,我最怕跟我玩虚的、玩两面三刀的、玩冷暴力的人。人家理直气壮地将我晾在国内,说是被单位点将非出国公干不可,我要是上他单位说他的不是,还显得我不那么厚道。再说,我实在不愿意跟不熟悉的人交谈自己的私事,又不是一朵花,一览无余地开放在阳光下,能给他人带来美感带来馨香!
“这条街是勺子街吗,大姐?”一个年轻的路人突然停下来问我。
“是的,是勺子街,你要去哪里?”
那拦我的老头儿替我回答了,看来他不仅好盘问路人,而且对陌生人也真是一副热心肠,还把头里的天线摘了下来拿在手里。
见老头的关注度移到路人身上去了,我这个拿不出身份证明的人想逃回没有一个家人的家去,可是没等我挪开脚步,古怪老头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还不能离开,我只得站在原地等他发落。
“我要去净天寺。”路人说道,一听就晓得是外地人。
“孩子,你要去净天寺?”老头追问道。
“是…是呀,净天寺是不是在勺子街尽头拐弯,再穿过一个长巷子,然后,然后门前有口大水井那地方?”
“不错,但是大爷建议你明天一早再去,净天寺一到夜里八点就大门紧闭,不接待外客。”老头耐心地说道,
“没…没关系,我是去净天寺对…对面的火锅店。”
“你这孩子,绕了一圈,是去火火火锅店!”
“对对,大爷,是火火火锅店!”路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爷,我这就去三把火了,谢过了啊……”
“看来,三把火都火到外省去了……”老头自言自语,目送路人离去。
趁老头为路人指路的功夫,我跟大家说说我的前半生。我跟丈夫结婚十年不止了,没有孩子,那年去甬城前,我刚怀孕,还没显怀,但我不知道自己怀孕,每天依旧风风火火忙里忙外。有一天,下班后照例骑车去父亲住的医院,在路上跟人相撞摔了一跤,住了几天院孕中的孩子还是没保住,从此我在家里瞧见的是丈夫一张黑森森的脸;再后来是一张阴森森的脸,半无笑容;再后来,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很少在家出现,偶尔看见他幽灵似地闪进家门,比陌生人还陌生。他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好像我是空气是木偶是泥塑。我在他心里,恐怕连木偶连泥塑都比不上,因为一个人出差离家一阵,如果回来时见屋内的木偶泥塑,一般人总会上去瞧瞧,用手摸摸那些造型滑稽或可爱或丑陋的玩意儿。
可他不,以前他还算识相,有‘野花’也是地下行动,不敢公开带家来,在众人面前还会挽起我的手臂,拽着不情愿的我装模作样让我配合他演戏给人看,起码他头顶的假面具不想摘去。后来索性经常夜不归宿,甚至半个多月不回家一趟,也不告诉我他的去向,我一遍遍打他电话他关机不理我。那时,正是我被势头很强的部门头头排挤、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正是我最需要被关心和温暖的时候,偏偏在家里我受到的是冷遇,是漠不关心。越这样,我们夫妻俩越像陌路人,我想再怀孕就比登天还难,而且我住在父母家的时日就更多了。我极不情愿看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也不愿意像有些女人那样:一旦丈夫仕途光明,就失去自我委曲求全,处处讨好做个附属人,毫无尊严毫无自由裁量权地活着。
我是独立的女性,我不想委身于任何人,包括那个有一张国字脸的男人。最先看出我们夫妻关系不正常的是我母亲,因此一到周末我就被赶出父母家。人家说小别胜新婚,我一礼拜见先生一次,按理至少应该客客气气的,但是人家见我回家他满心不高兴,一到礼拜六他住外面干脆不着家了,给我一个电话都不打,我就是满世界找他也是无望而归。若不是虚荣心作怪,我应该跟他离婚一百次了,但我还是听父母的话,跟着冷冰冰的男人去了甬城生活。我深知,他这个人做秀的本领不一般,在家里他长期对我冷暴力,甚至有过肢体施暴行为;在别人面前他却不止一次扭扭捏捏地表示:有朝一日他若高升了,绝不会抛弃槽糠之妻。
果然,20世纪九十年代,他一路提拔,在单位混得风生水起,还混了个好同志好丈夫好干部的“三好男人”名声。有段时间,我见他四处应酬到处“拉选票”博人好感,我发现内室抽屉里躺了好几年的两个人合影照不见了,我问他,他不吭气,后来我听说他办公桌醒目的地方摆放着结婚照,他的公司副经理任命书一下来,我俩的标准合照长了腿又躺进了我家内室抽屉里。他坐上国企二把手交椅后,一有需要就把我推到他的上级公司的领导面前,以夫妻恩爱的形式出现在跟他前途有关联的小众面前。我不想跟假惺惺的人演恶心人的戏,不想跟他一起被人摆拍,我跟他别说没有了爱情,怕是亲情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那张具有法律意义的一张纸了。再说我生性不好结交削尖脑袋想往上爬的人,对他公司那些热衷拉关系、打探消息的同事和家属,刻意保持距离。可我家那位先生几次三番命他底下的人直接将车子开到我上班的写字楼底下,大有胁迫人的意味。我怕不配合他粉墨登场,那底下人会把我办公室的电话座机打爆,新的职场背后已经有人在传我不会生育,跟丈夫只是维持关系而已,我怕再被人面对面看笑话,只得下楼随来人去高档酒店喝那不想喝的酒,去绽开那本不想笑的笑容,跟名义上的丈夫一起去说一套对他有利我却认为违心的话。而我发高烧或胃痉挛疼痛难忍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打他的手机他死活不接;接了电话,他死活不归,还故意在电话里让我听他那边杂乱的“嘭擦擦嘭擦擦”的声音。不用看场景,我都能想象得出:那个‘三好男人’拥着什么领舞的包厢小姐,跳得有多欢有多投入!
“你能来一趟吗,我,我,我烧得不行,你…你送我去医院行不行?”
有一次,我终于拨通了他的手机,他也开口应答了我,“你说什么,太太,我这里,这里很吵。”
“你能不能…送我去医院?”我有气无力地说。
“哟,你说电脑耳机啊,我,我大概放在书桌的抽屉里了,你慢慢找吧。”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跟我说了这么一句,我清楚,他那边舞场确实杂音很大,但只要往舞厅边上走两步,不至于将手机里的话听成完全不搭边的事。他如果想敷衍我,也用不着来这么一出。他挂断了电话,我再摇如同‘死机’,我发烧迷糊着躺了一晚上。
那一次,我因为高烧转成了肺炎,我住院的十多天里他去医院看过我一次,当着他下属的面,他拿起毛巾醮了热水,轻轻地擦我因高烧不退而通红的脸。等他的下属前脚刚走,又见我的同室病人由护工陪着去了走廊散步,他就手撑着白色的床垫,低头朝着我压低嗓门呵斥:你哪天不好打电话,你知道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在陪我们上级公司的领导,你,你生病了,自己没有腿啊,你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要人陪着,哼!”说完,他将毛巾恶狠狠地摔在脸盆里,也不将四溅的水擦干,拿起他黑色的公文包,夹在腋下扬长而去。
他天天晚上不是喝酒,就是跳舞、陪女人,却把家当成了客栈,不到深更半夜不回家,回家不是将卫生间吐得一塌糊涂,就是睡下后将他的床和被弄得臭烘烘脏兮兮,半夜里说梦话还跟人起纠葛,以为他还在舞厅、舞场,跟什么‘头牌’被什么‘天后’撩拨得现出原形。一到周末,家里很难见到他的影子,一开始他还假模假样地编些由头,后来索性在一个宾馆用公款包了个单间。我在甬城木性性地过日子,在工于心计的男人面前,郁郁而伤怀,又没有什么走得近的好朋友可让我倾述心中的不快和怅惘。
那年,我父亲辞世,我先他一步回老家办理丧事,他晚来一天住进了宾馆,被人撞见他还带了女秘书。送别我父亲那一天,他妥妥地扮演半个儿子的角色,拉着我跟前来为父亲送别的老同事、邻居、朋友打招呼,扶着悲伤的岳母大人感谢前来送我父亲最后一程的父亲老单位几个领导。父亲火化完了后,我以为他会跟着我一同回父母的家(我原先在老家的房子是他单位分配的,我们去了甬城就缴公了,所以我回老家都住在父母家里),毕竟我才33岁就没了爹爹,哀伤的心情需要亲人抚慰。再说父亲当年帮过那个准女婿,他一个偏远山村出来的中专生26岁就坐上了国企生产调度科副科长的交椅。看到他在老泰山最后告别仪式上来来回回穿梭,低眉垂眼哀伤浮现在脸上,我还以为他一直记着岳父的好,他要看在父亲六十挂零就离世的份上跟我重归于好。
我也准备抛弃前嫌,和他一起回归正常的生活。让我始料不及的是人家又故伎重演,戏演完了,就和女秘书开车从火葬场直接回甬城了,跟我连个招呼都没打,弄得我措手不及,吃豆腐饭时为他的缺席连个谎言都来不及想好如何去编。过了几天,我回甬城上班,在家里发现他带女人宿夜过,至于是不是他的秘书,我懒得追问也懒得想,我知道我过去一直深信不疑的男人尽管在众人面前抖尽他好丈夫的演技,但是在生活里他早已经将背信弃义、出轨当作儿戏玩了。以前他在外面以出差、为单位办事等等借口夜不归宿,或者周末两天不见人影,我一直拿他的话当真,还叮嘱他人在外要吃好住好,别省钱。夜晚,我三番五次电话联系不上他时,我还担心他工作是不是太忙了,会不会累坏身体。现在想来,我这种建立在他追我时海誓山盟的‘效忠’基础上的愚昧,这种被错觉误导的深度信任感,是多么幼稚可笑,愚不可及!那大经理后来在山里以他母亲的名义在老家批了地,造了一幢小洋楼,他每个月末都带着不同的女下属,回老家看望他的老母,而他的母亲在他洋楼落成前就病故了。他在老家半山腰造房子的事,我还是在今年春上偶遇他老家一个远亲才得知的。
那时,我名义上甬城有家,老家有家,但实际上无一处是家,甬城的家上上下下就认识自己,连对门的邻居都叫不出人家名号,人家见了我也是点个头过去了。甬城的工作是我自己要丢的,公司倒是没炒我鱿鱼,但是我干的老不少,拿到手的奖金常年垫底,有三年每年年底都被拿到公司员工绩效考核会议上‘晾晒’,讨论我要不要被‘末位淘汰’。我本来几无名气,那几年因为年年考核包底,公司上上下下都认识我这个不愿撒谎又敢跟领导较真的人。新进公司的大学生见了我本来说话挺自然,旁边的同事一咬他耳朵,小年轻就像在动物园里遇见了稀罕的野生动物一样,挺不自然地多看我几眼,赶紧找个借口退场了。这样的日子于我是一种折磨,所以就甩掉压榨逃到老家来了,正好年迈孤寂的母亲需要我。可是,父亲走后,母亲没几年也撒手人寰了,剩下孤零零的我。
眼下,我依然住在邻居都搬光的马上要拆迁的父母老宅子里,于今前单位被转让售于私人老板了,前同事(当时还未有手机)想联系的联系不上了,我现在没人发工资,没人管饭,没人冒险招我一个身份证明拿不出的人做事;出去做零工、散工,又觉得脸面拉不下;也没人可让我牵挂、关爱,就靠父母留下的一点积蓄过日子,就剩一具乐不起来的僵尸了。一想到那些被人碾压的日子,不用照镜子,我的脸色肯定比猪头三还丑八怪。谁让我今晚遇到了怪老头,正好朝他撒撒气,我恶声恶气地责问老头:“您说,你掏我这具僵尸的底有意思吗?”
老头禁不住“啊”了一下,他没想到我会将自己称作‘僵尸’。老头摆了摆手,“不是,不,不是…”老头极力否认,“我不是想摸你的底,我是想帮你,丫头”。
我一听这话,无名之火更大了,“得了吧,别跟我套近乎,别粉饰自己了,我最讨烦没啥本事又千方百计拔高自己的人!”
说完,我把摩挲了发烫的核桃摔在老头跟前,鼻子里厌恶地‘哼哼’了两下。核桃在石板地上弹跳了几下,老头愣了下弯腰麻利地拾起,在袖子上擦了擦,他竟然用牙齿“嘎崩”一声让核桃开了窍,然后掰开核桃肉津津有味地嚼起来…看来他的牙口不错,他不会是化装成老人的中年人,甚至是年轻人,他不会是拿查户口当游戏玩的让人哭笑不得的老乞丐吧?我眼前迷幻般的老头更让我坠入云里雾里了。
“真的,不骗你,我就是想帮你,别无它意。”老头歪着脑袋嘴巴鼓鼓的不紧不慢地说,两只手握着核桃壳渣子搓出声音来。
“嘿,老头,别粉饰自己了行吗?你干脆说‘跟我走吧’不就结了,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能把我投进局子或小号或…或…或古龙小说里的丐帮……”我瞪着眼,目光里喷出硬碰硬的男人一般的狠,但骨子里又透出小女人的胆小、狭隘,说话的声音逐渐微弱。
“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我只是想核实,核实一下你的身份。”老头歪着脑壳连连摆手。
“哼,别人的身份信息跟你搭界吗?真是自作多情!”
老头究竟什么人呢,街道退休干部?老公安?福尔摩斯追捧者?医院里出逃的精神错乱的患者?我心里升起一团团疑云,连骂带损道:“今天这什么霉运,妈妈的!”
“你先别过早下结论嘛,等下你弄明白怎么回事,你再说我是否该不该截你于途中东问西问的,也不迟嘛。”老头不慌不忙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
“你怎么不说自己是打劫的,拿去吧,你拿去吧,我身上拢共这些钱,这样总可以高抬贵手了吧!”
我把衣兜裤兜里的钱都悉悉索索掏出来,还把空袋翻出来,我明知老头不会是坏人,装作愿意掏买路钱息事宁人。
“得了,得了,别翻衣兜了,打劫的谁看得上你这三瓜两枣,还够不上买一筐中苏边上阿克苏的红苹果!”
老头跟我死去的父亲一样,尽管苏联早解体了,但人家就是“苏联,苏联”地叫着绝不改口,就像老头把中国与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边境上的新疆阿克苏说成是中苏边界的一样。
“好啦好啦,不跟你说了,看样子你要么认错了人,要么神经搭错犯病了……”
我掏出衣兜里的小灵通看了看时间,放了回去,要不是腿用不上力,跑不了跑不快,我才不管老头耍什么花招,早以每秒6.6667米的速度甩掉他了。
“我看呵,不是我神经搭错,傻丫头,是你神经多搭了一条,你对陌生人的防备无可厚非。但是,但是……”老汉说着扯着白胡子在街边踱起步来。
“别但是了,本丫头没时间陪你玩,你找下一个路人盘问去吧,我可没时间陪你这老爷们斗嘴玩呢。我身份证不见好久了,我到处在找。今天白天我跟人家电影院说好了,晚上他们放电影,我去找找身份证,去晚了,人家夜电影该放完了。”
我实话实说,我身份证丢了好久,凡是有可能用得着身份证的地方我都一一去找过。明天我还得去私人诊所,据说看心理医生都得出示身份证,所以今天晚上必须找到那比纸片厚不了多少的小东西。其实,心理医生也不是我主动要去看的,是今年过年我去母亲娘家看望亲戚时,我说不清楚他们居住的公寓单元搂,我原来叫表姨、舅舅是连名字和称谓一起叫的,可是这半年我似乎将他们的名字都忘了,好像在嘴边但就是喊不出来。我舅舅就三天两头喊着我的乳名给我打电话,要命的是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没有一个叫得出我的学名。我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我爹爹取的,可是我的舅舅、姨娘们叫我的乳名“六一”叫了几十年了。本来,我可以在老家补一张身份证,但是人家窗口见我拿不出房本、结婚证明、户口簿,甚至老身份证复印件也没有,又说不出自己大名,我无法自己证明自己,我这新身份证办了半年多就是办不下来。
“不行,不行!”老头见我想拔腿开溜,他一急,居然无赖似地张开双臂,横街拦住我。
“如果你再纠缠我,我打110了,你莫怪我不给您老面子。”
我深信我遇到一个从医院出逃的追捧福尔摩斯的精神病患者了,我记起我跟我长兄小时候也都追捧福尔摩斯,追得看书时连饭都不想吃,分析起欧洲的刑事案子,一到夜里人就云罩雾罩的,差点迷惘也陷入不可自拔的情境。我不想伤害追捧福尔摩斯的老学长,我掏出小灵通,佯装拨打电话。我睁大眼睛,死死地盯了老头几秒钟,指望老头自寻无趣,赶紧拔脚离我而去。
“打呀,打呀,公安来了,正好,正好。”老头儿对我打110报警一点也不紧张,脸上还浮上盼望别人掉进河沟里那种蔫坏的笑容。
我被白胡子老翁一激,真的用小灵通拨打起电话。这时,昏黄的路灯突然眨了下眼,我没看真切,手指一滑按错电话键了,只听见小灵通里传来好听的女中音“电路正忙,请您稍后再拨!”
“这不是114嘛。好啦好啦,你去电影院找身份证吧,我在这里等你。”
老头欲擒故纵的把戏,把我当小孩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不想去电影院找什么身份证啦,但我户口簿登记的名字还是想不起来。
……
这梦里好生奇怪,常常看不清楚死去亲人的面庞,为想不起自己的名字特别纠结,很奇怪的。按理,我只要打个电话给百事通,一问就知道自己姓甚名啥了不是。可是我办理小灵通时,我在申请单上写了母亲的名字,那时母亲还活着,我想我把小灵通先揣一段时间给我母亲用,不曾想母亲丢下我走了,家里足以证明我身份的东西被那‘假面具’都背到国外去了,梦里我像一个困兽,也像一具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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