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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烟雨江南》(6-10)

作者:洪小留 阅读:124 次更新:2025-09-30 举报

 作者:洪小留,网名:采风

第六章、 归舟江南

 乙亥年春,秦淮河的绿波又漫过了朱雀桥的石基,采风提着那卷泛黄的诗集踏上码头时,风里还裹着新柳的嫩腥气。他终究没去杭州——西湖的柔波太淡,载不动这一年来沉甸甸的惦念,唯有秦淮河的桨声灯影,才盛得下他要找的那个人。

 民宿就订在朱雀桥畔,黛瓦白墙爬着新绿的藤蔓,推开窗便能看见画舫从烟霭里钻出来,橹声咿呀,把一河春水搅得愈发温润。他放下行李便直奔南站,街角那家理发店的玻璃门擦得透亮,穿浅蓝围裙的姑娘正低头剪发,碎发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细雪。“修得利落些,”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镜中映出的鬓角已染了些浅霜,倒比去年在西湖边见苏晚时,多了几分沉稳。

 暮色漫上来时,街灯次第亮了,暖黄的光揉进秦淮河的绿波里,漾得满河都是细碎的星子。他沿着河边的青石板路往夫子庙走,卖花灯的铺子前围满了人,兔子灯、莲花灯在暮色里晃着,像一串会跑的星星。转过街角,“绿茶”的木质招牌在灯影里泛着柔光,他推开门时,眼角先瞥见了窗边那抹浅粉——苏晚正低头搅着杯里的蜂蜜水,发梢垂在肩前,风一吹,便轻轻晃了晃。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像凝住了。苏晚先红了脸,放下勺子时指尖微微发颤,“你……比去年瘦了些。”采风在她对面坐下,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木樨香,和去年西湖边那阵风里的香气,一模一样。“刚剪了头发,”他摸了摸耳后,笑了,“怕你认不出。”服务生过来时,他直接要了两杯三亚拿铁,记得去年苏晚说,喜欢椰奶的甜香。

 杯子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苏晚的眉眼。她今年二十有二,刚考入南大外语系读研,穿一件浅粉色的针织衫,领口别着枚珍珠发卡,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比去年更深了些。“你说要带诗集来的,”她轻轻碰了碰他放在桌上的布包,眼里闪着光。采风解开布包,把那卷泛黄的诗集递过去,封面上是他自己写的“江南忆”,墨迹已有些淡了。

 “这首《江南诗话》,是去年秋天下雨时写的,”他指着其中一页,纸面被雨水洇过,字迹有些发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你帮我看看。”苏晚低头读着,指尖轻轻划过诗句,读到“梦入江南烟水路”时,她停了停,“‘风情婉约’改成‘风拂弱柳’好不好?更软些,像秦淮河的春柳。”采风凑过去看,她的指尖在纸面上轻轻点着,指甲盖泛着淡粉的光,“还有‘恽厚’,应该是‘浑厚’吧?钱塘江的浪,该是沉实的。”

 他拿出笔,按她的意思改了,笔尖划过纸面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两人都像被电流触到,猛地缩回手,又同时笑了。“去年在西湖边,你说喜欢杜十娘的敢,”苏晚捧着诗集,眼神亮了,“现在倒写起苏小小了。”采风望着窗外的灯影,“苏小小守着西泠桥,杜十娘沉了百宝箱,可我总觉得,江南的女子,该有苏小小的柔,也该有杜十娘的烈。”

 茶喝到一半,秦淮河上的画舫开始放灯,一盏盏荷花灯从窗下漂过,烛火在水面上晃着,像一串会游的月亮。“要不要去船上看看?”采风起身时,顺手替苏晚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画舫的木质踏板有些晃,他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背,又很快松开。

 船行得慢,橹声搅碎了满河的灯影,两岸的朱楼在夜色里泛着微光,有人在楼上唱昆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调子柔得像水,裹着秦淮河的湿气,漫进人心里。“去年你说,现代诗少了些古意,”苏晚靠在船舷边,风把她的发梢吹到他肩上,“现在倒觉得,能把江南写进现代诗里,也很好。”

 采风从口袋里掏出片银杏叶,是去年在西湖边捡的,叶脉还清晰,只是颜色已变成深黄,“这是去年你捡给我的,说银杏叶能存住秋天。”苏晚接过来,放在手心轻轻摩挲,“你倒真存了一年。”他望着她手里的银杏叶,又望着满河的灯影,“有些东西,存着存着,就成了念想。”

 画舫行到桃叶渡时,岸上有人放起了烟花,金色的火花在夜空里炸开,像撒了把碎金,映得苏晚的脸格外亮。“你看,”她指着烟花,眼里满是笑意,“比去年西湖边的烟花好看。”采风点头,目光却没离开她的脸——去年西湖边的烟花再亮,也没她此刻的笑好看。

 船靠岸时,已近子时,秦淮河的灯影渐渐淡了,只有几家茶馆还亮着灯,飘出淡淡的茶香。采风送苏晚回学校,走在南大的梧桐道上,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织成细碎的银网。“这本诗集,我能借去看看吗?”苏晚停下脚步,手里还捧着那卷诗集,像捧着稀世的珍宝。

 “送你了,”采风从包里又拿出一本,封面上写着“江南续”,“这本是新写的,还没来得及改。”苏晚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指尖,这次她没缩回去,只是轻轻握了握,“那我……明天再还你?”月光下,她的脸颊泛着浅粉,像刚开的桃花。

 “不用急,”采风笑了,“等秦淮河的桃花开了,我们再一起改。”

 梧桐叶在风里轻轻响着,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一帧永远不会结束的画。秦淮河的水还在流着,载着灯影,载着橹声,也载着这刚刚开始的,属于江南的故事。

第七章.烟雨重逢

 竹丝湖中学的捷报像初夏沾了水汽的荷风,裹着清甜的香,漫过小城青石板路的缝隙,贴在每户人家的窗棂上。文理科状元的名字用鎏金大字刻在红榜中央,教师团队的合影衬着背后的梧桐绿,在县政府表彰大会的展板上格外鲜亮。校长摩挲着保温杯上的细纹,笑意漫到眼角:“去黄山采风!给大家松松劲,也算不负这大半年的点灯熬油。”

 出发那日,天还蒙着层薄纱似的雾。大巴车碾过柏油路,露水被车轮溅起,又落回路边的狗尾巴草上,亮晶晶的。车过宣城时,雨忽然就来了——不是北方的急雨,是江南特有的绵密,像谁把磨好的墨汁兑了水,顺着风斜斜织下来,远处的山影渐渐晕成淡青,再远些,就和云融在了一起。采风合上书,指尖贴着冰凉的车窗,看雨珠蜿蜒着往下淌,画出细碎的水痕。这雨气,竟和两年前在富春江畔遇见苏晚时,沾在她发梢的潮气一模一样。

 黄山的雨更缠人。下了缆车,雾气从山谷里涌上来,裹着松针的清苦,扑在脸上凉丝丝的。老师们的伞撑开一片彩,红的、蓝的、米白的,沿着石阶往上走,鞋底碾过青苔,“吱呀”一声,又溅起颗小水花。采风落在后面,看雨雾里的松柏:墨绿的枝叶被洗得发亮,水珠挂在松针尖,风一吹,就“簌簌”地落,滴在石阶上,敲出“嘀嗒、嘀嗒”的响,像有人在耳边念着半阙古诗。

 “采风!快来瞧!”荣义的喊声从前面飘来。他快步赶去观景台,一抬眼便怔住了——天都峰藏在云雾里,只露半截青灰的山尖,像水墨画里没干的笔触;近处的奇松斜斜伸着枝,针叶上的水珠映着微光,竟像撒了把碎星。雨丝打在伞面上,“沙沙”地和山间的鸟鸣应和,恍惚间就想起“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句子,仿佛下一秒,就能看见古寺的飞檐从云里探出来,挂着的铜铃还滴着雨。后来他们在黄山钟前停了脚,荣义先敲了两下,钟声裹着雾散开,唐世喜跟着补了一声,王晓阳,阮所林和光琳笑着拍手,采风也抬手轻叩,钟声落在雨里,软乎乎的。到了迎客松前,几人凑在一起合影,松针上的水珠落在肩头,凉得人心里发甜。

 下山时雨小了些,唐世喜扶着石阶扶手,一步一步慢慢走,还不忘回头喊:“慢着点!这台阶滑!”大巴车顺着盘山公路往下,窗外的竹林掠成一片绿影。采风望着那抹绿,忽然就想起苏晚,掏出手机发消息:“在去富春江的路上,想不想一起看看黄公望画里的山?”消息发出去没三分钟,手机就震了——苏晚的回复带着笑:“太巧了,我在杭州出差,明天正好有空。”

 富春江的秋意比黄山浓。第二天清晨,采风站在江边石阶上,晨雾还没散,像层薄纱贴在江面,把水染成了浅绿。远远地,就看见苏晚撑着油纸伞走来,浅灰风衣的下摆沾了潮气,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的脖颈还是从前那样细。两年没见,她眼角的青涩淡了些,可一笑,嘴角的弧度依旧软乎乎的,像江边刚冒头的芦苇。

 “这就是《富春山居图》里的江?”苏晚走到他身边,目光顺着江面望出去。富春山隐在雾里,青绿色的山起伏着,和江水连在一起,真像幅慢慢展开的水墨画。江风裹着水汽吹过来,掀动她的衣角,也吹乱了采风额前的碎发。两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石板被晨露浸得微凉,踩上去“咯吱”响。苏晚忽然指着江面:“你看那船!”采风望过去,一艘乌篷船慢悠悠划过,船桨搅碎水面的山影,涟漪散开,又慢慢拢回来。晨雾渐渐淡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洒在江上,泛着金闪闪的光,那幅“活过来的画”,忽然就暖了。

 傍晚去杭州看灯会时,雨又落了。清河坊的人挤着人,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红宫灯映着“福”字,粉荷花灯垂着流苏,金走马灯转着画儿,在暮色里连成一片灯海。雨丝落在灯笼上,晕开淡淡的光,把那些艳色都揉得软了。“小心!”采风伸手扶住差点绊倒的苏晚,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腕,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很快移开目光。岁月在彼此眼角刻了浅纹,可心底的那份念想,却像这江南的雨,隔再久,也还是熟悉的温度。

 灯影晃着,两人沿着河边走,偶尔说句话,大多时候就静静看着。直到看见“绿茶客厅”的木招牌,苏晚停下:“进去坐坐?”店里的灯光暖融融的,木质桌椅上摆着青瓷杯,服务员端来绿茶,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开,清冽的香漫开来。“这两年我总读《雨巷》,”苏晚捧着杯子,指尖蹭着杯壁,“戴望舒写的雨,和江南的雨太像了,黏在心上,化不开。”采风笑了,从包里掏出本诗集递过去:“我也写了些,大多是这一路的雨和山。”苏晚翻开,轻声念:“雾裹着松针,雨敲着石阶,古寺的钟声藏在云里,等一个人来听……”她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雨声,软得像棉花。

 夜深离开时,灯会的人少了,灯笼的光在雨雾里更柔。“下次一起去看南朝的古寺吧?”苏晚忽然说,眼里亮着光。采风点头:“好,等下一场江南的雨来。”雨丝落在两人肩上,凉丝丝的,可心里的暖意却漫开来。就像这一路的景致:黄山的雨松、富春江的晨雾、灯会的灯影,都藏着说不尽的诗。而他们的故事,也会在这烟雨江南里,慢慢往下写。


第八章、杏花烟雨

 二月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却已裹着江南独有的温润,将秋浦河畔的杏花吹得缀满枝头。苏皖站在女儿村的老樟树下,指尖捻过一片刚飘落的粉白花瓣,手机屏幕上“采风”的名字正闪烁着——他们约好在今日去杏花村,赴一场与杜牧诗句的千年之约。

 苏晚是半月前才在杭州找到工作的,这次回石台,一半是赴约,一半是想在入职前再沾沾故乡的水汽。她背着帆布包,沿着青石板路往村口走,鞋底碾过昨夜雨后残留的水渍,溅起细碎的银光。远远便看见采风站在“杏花村”的木牌坊下,穿一件浅灰色的风衣,手里捧着本泛黄的诗集,风一吹,书页哗啦啦地翻,竟像是在替千年的牧童应答。

 “来得正好,你看这满村的杏花开得,倒比诗里写的还鲜活。”采风迎上来,将诗集递到苏皖面前,翻开的那页正是《清明》,“我总觉得‘牧童遥指’四个字最妙,像把整个春天都指活了。”

 苏晚笑着接过诗集,指尖触到纸页上细微的纹路。两人并肩往村里走,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两旁的杏树枝桠交错,织成一片粉白色的穹顶。风轻轻吹过,花瓣便簌簌落下,沾在苏皖的发梢、采风的肩头,像是一场温柔的雨。偶有村民提着竹篮从旁走过,篮子里装着刚采的春笋,见了他们便笑着打招呼:“城里来的吧?这几日的杏花雨,可是一年里最好看的时候。”

 走得倦了,两人便在村口一家挂着“杏花酒家”木牌的小店歇脚。店家是对中年夫妻,端上来的臭鳜鱼泛着油亮的红光,笋烧肉的香气裹着米饭的清甜,勾得人食欲大开。苏皖夹了一筷子笋,脆嫩的口感里带着山的清香,忍不住感叹:“还是家里的味道最踏实。”采风喝了口当地的米酒,眼神落在窗外:“你看,雨停了。”

 果然,刚才还飘着的杏花雨不知何时歇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粉白的花瓣镀上一层金边。采风提议去秋浦河漂流,苏晚欣然应允。两人沿着河岸往码头走,秋浦河的水碧绿得像块翡翠,岸边的芦苇刚抽出新芽,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翅膀沾起的水珠落在河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撑船的老艄公戴着斗笠,竹篙一点,小船便悠悠地漂了出去。苏皖坐在船尾,伸手去碰河水,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采风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的青山,忽然开口:“你还记得大学时,我们在西湖边讨论杜牧的诗吗?你说江南的雨,总带着点解不开的愁。”

 苏晚愣了愣,随即笑了:“那时候年纪小,总觉得诗里的愁绪比风景重。现在才懂,这江南的愁,原是和山水融在一起的,像这河水,看着平静,底下藏着多少故事。”小船缓缓漂过一座石桥,桥洞下挂着几串红灯笼,风吹过,灯笼轻轻摇晃,影子落在水里,跟着船儿一起走。

 傍晚时分,小船靠岸,两人乘车去石台慢山村。预订的“客问山水”民宿藏在山坳里,白墙黛瓦的院子里种着几株山茶,红色的花朵开得正艳。老板娘端来刚泡好的祁门红茶,茶香袅袅,暖得人心里发甜。夜里躺在床上,苏晚能听见窗外山泉流淌的声音,混着虫鸣,像是一首温柔的摇篮曲。

 第二日清晨,苏晚醒得格外早。她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沿村公路往桥边走。晨雾还没散,裹着山峦,像是给青山披上了一层薄纱。公路旁的山泉顺着石缝潺潺流淌,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偶尔有几片落叶漂过,被水流带着往下游去。她站在桥上,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忽然觉得心里格外平静——这便是故乡的魔力,无论走多远,只要回到这里,所有的疲惫都会被山水抚平。

 

“早啊。”身后传来采风的声音,苏晚回头,看见他手里拿着相机,镜头还对着远处的山峦。“我绕着村子走了一圈,你看这雾里的山,像不像水墨画?”采风把相机递过来,屏幕上山峦隐在云雾里,只露出淡淡的轮廓,确实像极了江南的水墨丹青。

 两人沿着山涧往深处走,脚下的路渐渐变窄,两旁的灌木上还挂着露珠。采风忽然问:“你说这干沟里,会不会有鱼虾?”苏晚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沟里的水,摇摇头:“现在还早,水温低,鱼虾该还在深水里躲着呢。”她站起身,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采风说:“其实这次回来,我还有个任务——杭州的瑜伽协会组织了交流活动,我来石台这边对接。”

 采风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了:“所以,你今天就要走?”苏晚点点头,指尖轻轻捻过一片草叶:“下午的车去石台县城,然后回杭州。”山间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云雾,那云雾像是懂得人的心事,慢慢散开,又慢慢聚拢。

 回到民宿收拾行李时,老板娘送了他们两罐当地的笋干,笑着说:“下次来,可得多住几天,等樱花开了,慢山村才叫好看呢。”苏晚接过笋干,心里暖暖的。采风帮她提着行李往村口走,路上遇到早起的村民,还像昨日那样笑着打招呼,只是这一次,告别里多了些不舍。

 村口的公交车来了,苏晚踏上台阶,转头看向采风:“下次再约,去杭州看西湖的荷花?”采风点点头,手里还拿着那本诗集:“一定。”公交车缓缓开动,苏皖趴在车窗边,看着采风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被晨雾遮住。她翻开那本诗集,扉页上是采风昨晚写的字:“杏花雨落,秋浦水流,山水不改,相逢有期。”

 车窗外,慢山村的山峦还隐在云雾里,山泉潺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苏晚知道,这次的告别不是结束,就像江南的雨,今天停了,明天或许还会再来——而她和采风,总会在某一个春天,再赴一场与山水、与诗句的约定。


第九章、诗心长存

竹丝湖的夜总裹着一层薄纱似的雾,2006年的夏夜尤其如此。一轮圆月悬在龙王山的黛色山尖,清辉落进湖里,把粼粼波光染成碎银,又漫过湖畔洋楼的雕花窗棂,刚好落在采风摊开的稿纸上。他指尖捏着支钢笔,墨水滴在“江南”二字旁边,晕开一小团深黑,像极了前些日子在雨巷里踩过的青石板水渍。

 这是他来竹丝湖中学采风的第三个星期。洋楼是老建筑,木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窗外的竹影被风一吹,就把碎光晃得满墙都是。采风总爱在深夜坐在窗边写东西,他关于江南的诗与散文,几乎都诞生在这样的时刻——不是闭门造车的空想,是白天踩着湿滑的田埂看农人插秧,是在茶馆里听阿婆讲从前的故事,是被突如其来的烟雨淋得满身湿意,更是苏晚递来一方绣着荷花的手帕时,指尖触到的那点温软。

 苏晚是杭州西湖中学的英语老师,比采风小两岁,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第一次见面是在西湖边的一家旧书店,她正捧着本英文版《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低声诵读,浅灰色针织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间一串素银莲子手链。采风伸手去够书架顶层的《江南历代诗词选》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书,书页哗啦散开,恰好停在写着“荷风送香气”的那一页。他慌忙道歉,她却笑着摇头,指尖点了点书页:“原来你也喜欢江南的诗?我总觉得,用英文翻译‘荷风’,少了点中文里的清润感。”后来他们常通过邮件分享读诗的心得,苏晚会把自己翻译的中文诗句发给采风,问他“‘烟雨朦胧’译成‘misty rain’,是不是丢了江南的柔?”采风则会把刚写的诗发给她,听她从语言韵律的角度提建议,说“这句的节奏像西湖的波浪,再缓一点会更舒服”。

 那些细碎的交流,像撒在宣纸上的墨,慢慢晕染成采风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他写过一首叫《梦之约》的情诗,发表在世界文学期刊《苏菲》上,诗里没提苏晚的名字,却写了“书页间飘落的译稿,藏着莲子的香”,写了“英文单词里的江南,比月光更绵长”。没人知道,这首诗其实是苏晚“约”出来的——某个雨后的傍晚,苏晚发来邮件,附件里是她翻译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末尾写着:“采风,你该写首诗,把中文里说不出的荷香,装进诗句里。”那语气不是请求,是笃定,像知道他笔下的荷香,会比翻译更动人。

 《梦之约》发表那天,苏晚打来电话,声音里藏不住的雀跃:“你看编辑的评语了吗?说这是‘用中文为世界写的江南情书’。”她顿了顿,又轻声说,“其实是你懂中文的美,才让这首诗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采风握着听筒,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西湖风声,突然明白,自己写的从来不是江南的景,是懂诗的人——是苏晚译稿里的斟酌,是她读诗时的语调,是她提起“让中文诗歌走出去”时,眼里藏不住的向往。那些情感像春雨一样,渗进他的文字里,才有了《烟雨江南》里的细腻,有了《梦之约》里的温柔。

 七月初的一个清晨,采风的手机震了震,是苏晚发来的信息:“双休日有空吗?带你去西湖看荷花。”末尾加了个荷花的表情,像她惯有的俏皮。采风盯着信息看了半天,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又删,最后只回了两个字:“好啊。”

 周六清晨,他坐火车到杭州,苏晚已在车站等他。她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马尾,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两本稿纸——一本是她翻译的中文诗集,一本是采风未完成的《江南杂记》。他们沿着苏堤往西湖走,路边的荷塘里,荷花正开得热闹,粉的、白的,一朵朵立在碧叶间,像刚睡醒的仙子。风一吹,荷香漫过来,混着湖水的清冽,让人心里都变得清爽。苏晚蹲在荷塘边,指着一朵刚露出尖角的小荷说:“你看,这就是杨万里写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我试着译成‘The young lotus just shows its tip’,总觉得少了点意境。”采风笑着说:“没关系,有这满湖的荷在,再难译的意境,也能藏进心里。”苏晚脸颊一红,站起来捶了他一下,却没反驳。

 他们沿着荷塘走了很久,苏晚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满湖的荷花说:“我想写一首《夏荷》,再译成英文送到《时代周刊》发表。”她的语气很认真,不像开玩笑。采风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你一定能做好,你的翻译里,有荷花的灵气。”苏晚转过头,看着他,眼里闪着光:“那你呢?你不是一直想把中华诗文化传到国外吗?”

 采风望着西湖的水,想起自己从前的志向——大学时读唐诗,总觉得那些绝妙的诗句,不该只藏在中文的世界里,该让更多人看到。他说:“我想去美国,办一场中华诗歌分享会,让外国人也知道,中国的诗里,有怎样的山水,怎样的情感。”苏晚听完,突然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去美国,我就做你的英文翻译。”她顿了顿,看着满湖的荷花,声音变得温柔又坚定:“让我们的诗歌走得更远,诗与远方,本来就是我们的追求啊。”

 那天下午,他们坐在西湖边的长椅上,苏晚拿出稿纸,开始写《夏荷》的初稿,偶尔抬头问采风“‘荷瓣沾着晨露’用‘dew on lotus petals’够不够美”。采风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认真的侧脸,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像镀了一层金边。他突然觉得,江南早已不是一个地理名词,苏晚也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笔友——他们的志向,他们的诗歌与翻译,他们对“让中文诗走向世界”的向往,早已缠在一起,融入他的生命里。

 后来,采风把这段经历写成了一首长诗,叫《荷约》,收录在他的诗集《烟雨江南》里。诗里写了西湖的荷,写了苏晚的译稿,写了他们关于跨越语言传播诗歌的约定。有人问他,为什么这首诗写得那么动人?采风总是笑着说:“因为诗里有江南,有懂诗的人,有一颗永远为中文诗歌跳动的心。”

 许多年后,采风真的去了美国,苏晚成了他的翻译。他们在纽约的书店里分享中华诗歌,当采风念起《荷约》里的句子,苏晚用流利的英文翻译出来时,台下的外国人眼里满是惊叹。有人问他们,是什么让他们坚持传播中华诗歌?采风看了看身边的苏晚,笑着说:“是江南的烟雨,是西湖的荷花,是一颗永远长存的诗心。”

 就像竹丝湖的圆月永远映照湖水,就像西湖的荷花永远在盛夏绽放,采风知道,他与苏晚的故事,他笔下的江南,会永远藏在诗歌里,随着那些灵动的文字与精准的翻译,走向更远的远方。而那颗为诗跳动的心,会永远鲜活,永远年轻,永远带着中文诗歌的温柔与力量,在岁月里绽放出最美的光芒。


第十章、荷语寄江南

 暮色漫过青石巷时,采风正将最后一枚松香弦轴拧紧。堂屋悬着的旧灯笼晃了晃,把他指尖的薄茧映在琴身暗纹上,像极了那年在江南采来的荷梗脉络。

 “还没调完?”苏晚端着青瓷茶盏进来,水汽裹着龙井的清香漫开。她鬓边别着支素银荷花簪,是去年两人在西湖畔寻的匠人打的,簪头那点碎钻,此刻正随她的动作闪着微光,像荷塘里未落的星子。

 采风抬头笑了笑,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挑,一段清越的旋律便漫了满室:“在想我们去年说的《夏荷》。”他指尖微动,旋律渐渐有了江南的软意,“你记不记得,那时我们蹲在曲院风荷的塘边,你说要等荷花满开时,把这里的雨、这里的蝉鸣都写进去。”

 苏晚放下茶盏,走到窗边。窗外的石榴树影投在她素色旗袍上,随着晚风轻轻晃。“怎么不记得?”她声音轻得像塘面的涟漪,“你还说,要把我采莲蓬时掉的那只银镯子,也藏进歌词里。”

 采风指尖一顿,旋律里添了点温柔的颤音。他想起去年盛夏,苏晚穿着蓝布衫蹲在塘边,指尖刚触到莲蓬,腕上的银镯就“当啷”一声掉进水里。他跳下去捞时,她在岸边笑,蝉声裹着她的笑声,和荷叶上的水珠一起落进他心里。

 “都记着呢。”采风重新拨动琴弦,副歌的调子缓缓流淌,“我写了‘江南雨又打湿旧年书,字里行间都是你笑眉目’,你听,像不像我们在桥边躲雨那天?”

 苏晚凑近琴边,指尖轻轻点在琴弦上,跟着旋律哼起来。她的声音软,和着琴声,竟真有了荷塘里荷风拂过的温柔。“那尾声要写‘以《夏荷》之名把时光留住’,”她抬头看采风,眼里盛着笑,“就像我们去年约定的那样,不管走多远,都要记得江南的荷,记得我们一起等花开的日子。”

 采风点头,指尖加快了节奏。暮色渐浓,灯笼的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墙上,和琴身、茶盏、窗外的树影融在一起,成了一幅安静的画。琴声里,仿佛能看见满塘的荷花正缓缓绽放,蝉鸣、雨落、银镯的轻响,都藏在旋律里,像一封寄给江南的信,以《夏荷》为名,封缄了两人所有的约定。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苏晚伸手握住采风的手。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像那年荷塘里的暖阳。“这样,《烟雨江南》的故事,就真的圆满了。”她轻声说。

 采风望着她鬓边的荷花簪,笑了。窗外的风正好吹进来,带着晚夏的荷香,漫过了整间屋子,也漫过了他们往后的时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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