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罚唱”与“纵妇”----真淫妇与活王八

第三十三回原题为“陈经济失钥罚唱，韩道国纵妇争锋（7314字）”，故事情节：1）应伯爵中介何官人绒线（994）；2）金莲罚经济唱曲（3564）；3）月娘看房闪腰掉胎（985）；4）韩道国出家丑（1752）。标题上出现的是陈经济、韩道国，前者写潘金莲戏婿，春心不死，淫心之极，后者写韩道国纵妇，言谈滚滚，乃王八之典型。

一、主题故事

上篇写潘金莲罚陈经济唱曲。

潘金莲为潘姥姥在李瓶儿屋里摆酒答谢，碰上陈经济到楼上寻衣服，于是叫他来喝酒，陈经济不肯来。潘金莲说：“我好意教你来吃酒儿，你怎的张致不来？就掉了造化了。”陈经济来后，潘金莲挤兑其喝酒，经济说怕西门庆说他，不敢多喝。潘金莲说，你也怕你爹？经济吃了几杯酒，趁金莲眼错，得手拿着衣服往外一溜烟跑了，但是把钥匙落下了。经济反身回来寻，看见在金莲身底下。潘金莲道：“你的钥匙儿，怎落在我手裏？”急得那小伙儿只是杀鸡扯膆。金莲道：“只说你会唱的好曲儿，倒在外边铺子裏唱与小厮听，怎的不唱个儿我听？”陈经济只得唱了菓子花儿名“山坡羊儿”两首。潘金莲还叫其继续唱，经济买弄，又唱了银钱名“山坡羊”两曲。一会儿，绣春说大娘来了，经济慌的拿钥匙往外走不迭。

下篇写韩道国庇护王六儿。

应伯爵介绍何官人一批绒线贱卖，西门庆接手，告诉月娘准备开绒线铺。应伯爵领韩道国前来，“姓韩，名道国，乃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街上人呌他做“韩捣鬼”。“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相貌堂堂。”

他浑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身上有个女孩儿，嫡亲三口儿度日。他兄弟韩二，名二捣鬼，是个耍钱的捣子，在外另住。旧与这妇人有奸。

韩道国到西门府任职后，便到处嚷嚷其能耐，正当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絶与人显摆时，别人告诉他家老婆和叔子通奸被抓，即大惊失色，急急忙忙赶回家。

简评：潘金莲、春梅等正在李瓶儿屋里喝酒，与前来寻衣的陈经济相遇，陈经济推辞饮酒，既因事务缠身，更因畏惧西门庆的威严，而潘金莲以“怕你爹”相激，暗藏对其“敢调情却不敢亲近”的嘲讽。当陈经济遗落钥匙折返时，潘金莲抓住机会罚其唱曲，表面是刁难，实则是借曲传情，以歌声宣泄被压抑的欲望。陈经济被迫一再献唱，既展露其才情，也暴露了二人关系的暧昧。绣春一句“大娘来了”，让陈经济仓皇逃离，更凸显出这段禁忌之恋在大家庭中的见不得光，将礼教对人性的压抑与扭曲展现得淋漓尽致。张竹坡批得透切：“一咱写金莲强敬济吃酒索唱，总是从骨髓中描出，深成一片，不能为之字分句解，知者当心领其用笔之妙。金莲、敬济至一见消魂后，至此已几番描写。然而一层深一层，一次熟落胆大一次。”此回“罚唱”乃是二人后面上手之情奏。

韩道国被应伯爵引荐给西门庆时，以“行止端正”的形象示人，然而其妻王六儿与小叔韩二通奸的丑闻，瞬间将其虚伪面具撕碎。当韩道国听闻家中变故，惊慌失措却未显愤怒，反而急于平息事端，尽显懦弱与贪婪。他对妻子丑事的纵容，本质上是对西门府权势与利益的攀附 —— 为保住与西门庆的生意合作，甘愿忍受“绿帽”之名，同时也为西门庆后来包占王六儿留下伏笔，这种扭曲的价值观，不仅暴露了韩道国的市侩与无耻，更折射出明代市井阶层道德伦理的彻底沦丧，在利益面前，尊严与纲常皆可弃，人性的丑恶在这场闹剧里展露无遗。

二、精彩分享

1、简笔画像

1）韩道国：“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相貌堂堂，满面春风，一团和气。” 相貌堂堂藏市侩，见利忘义露丑态。

2）“伯爵吃的脸红红的，帽檐上插着剔牙杖儿。”红脸插杖凸显谄媚，帮闲本色入木三分。

2、只言片语

1）闲人曰：明面杀价，暗中得钱，应伯爵老谋深算；失钥无意，罚唱有心，恨不能终成眷属；看房闪腰，早产一胎，吴月娘命中一劫？叔嫂通奸，求人解危，韩道国王八像初露。

2）应伯爵借湖州何官人急于脱手 500 两绒线之机，牵线西门庆以 450 两成交，却克扣 30 两差价，表面解人之困、向西门庆邀功，实则暗得私利，将市井帮闲“无利不起早”的狡黠与贪婪展现得淋漓尽致。

3）西门庆深谙“趁危压价”之道，450 两盘下500 两的绒线，借势用闲置的房产开设绒线铺，又得应伯爵引荐伙计，将商机、资源与人力精准整合，其敏锐的商业嗅觉与果断决策，尽显明代商人纵横捭阖的经营智慧。

3、精彩片段------小人得势韩道国

作者说韩道国“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如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如此街上人见他是般说谎，顺口叫做韩道国。”

韩道国“自従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裏财帛従容，“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细网巾圈，玄色缎子履鞋，清水绒袜儿，摇着扇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走着。”但遇着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絶----。”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仗赖列位余光，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门下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自夸“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裏，闲中吃菓子说话儿---，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

评点：关于人物的小传，韩道国是《金瓶梅》中最为完整和细腻的，且不说顺及王六儿、韩二、爱姐，光此处几笔就可以看出作者特别用心。作者先以“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的直白评价，点明其本质；再通过三个层次展现其膨胀之态：其一，得势后身着华服“摇摆走着”的姿态，活脱脱“韩一摇”的滑稽形象跃然纸上；其二，逢人便滔滔不绝，以吹嘘抬高身价，将“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的习性展露无遗；其三，在众人面前妄称“掌巨万之财”“西门庆离了我吃不下饭”，甚至编造与西门庆的私密交情，其夸大其词、攀附权贵的嘴脸令人作呕。

作者对韩道国的细致描写，不仅揭露了市井小人物一朝得势后的虚荣与张狂，更以“道国”之名暗讽其妄谈“府事”的荒诞，映射出明代社会底层人借势投机、毫无底线的世风。韩道国的 “得志”不过是狐假虎威的闹剧，其谎言与吹嘘背后，藏着的是封建市井阶层对权力与财富扭曲的渴望，以及道德与尊严的彻底沦丧。

三、一家之言

1、曲词繁简见匠心：词话本与绣像本的罚唱叙事之辨

词话本保留四首《山坡羊》曲词，共计 800 余字，分别以“菓子花儿”“银钱”为主题，虽文辞细腻，但与本回人物情感纠葛及情节推进关联性较弱。绣像本则大胆删繁就简，仅保留两首曲词，既维持了潘金莲借曲调情的暧昧氛围，又避免了叙事拖沓。

这种取舍体现出不同版本对“闲笔”的态度：词话本重市井文化的铺陈，借曲词展现明代民间说唱艺术风貌；绣像本则更强调情节紧凑性与主题聚焦，通过精炼的唱曲场景，将笔墨集中于潘金莲与陈经济暗流涌动的情欲博弈，凸显二人在封建礼教桎梏下的禁忌之恋。

从文学效果看，绣像本的删减更符合现代读者对叙事节奏的期待，使罚唱这一情节成为推动人物关系发展的“催化剂”；而词话本的详尽曲词虽稍显冗余，却为研究明代俗文化提供了珍贵文本。二者差异恰印证了《金瓶梅》版本流变中“叙事性”与 “文献性”的微妙平衡。

2、昏聩与宿命：西门庆子嗣真相的刻意留白

西门庆对吴月娘堕胎一事的“浑然不觉”？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作为封建家族的掌权者，西门庆深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伦理纲常，却因沉溺酒色财气而沦为“醉梦之人”。吴月娘意外流产五个月男胎，刻意瞒而不报，张竹坡借此讥讽：西门庆既不知妻子有孕，即便十月怀胎生子，亦难辨血脉真伪，其昏聩至此，堪称“天下居家之愚极”。

作者对西门庆“不知情”的刻意铺陈，绝非偶然疏漏，而是对其荒淫无度的辛辣批判 —— 西门庆沉迷于妻妾争宠、生意权谋与感官享乐，对家族血脉延续的漠视，恰是其“无后”命运的征兆。官哥儿的诞生与夭折、孝哥儿的暮年出世，看似为西门庆洗脱“无后”之罪，实则暗示其血脉传承不过是虚妄：种嗣的真假已无关紧要，因为西门庆的荒淫与罪孽，早已注定其家族必然衰败的结局。这种叙事留白，既展现了封建伦理的虚伪，也道尽了作者对世态炎凉的冷峻洞察。

3、凝练与留白：古典章回标题的叙事智慧与局限

有人说，此回写了四件事：西门庆杀价何官人绒线，潘金莲罚经济唱曲，月娘看房闪腰小产，王六儿与叔通奸被抓，但标题则只体现了两件事。其实“杀价买绒线”、“月娘小产”也是大事，前者涉及西门庆开绒线铺及其生意，后者涉及月娘小产及后来求子，也就是说，古典小说标题不能完全概括要写的内容，有其本身的局限性。

古典章回小说标题作为中国文学独特的叙事符号，既承载着内容提示功能，又展现出高度的艺术匠心。《金瓶梅》此回内容涵盖“四件事”，但标题仅聚焦“失钥罚唱”与“纵妇争锋”，这种取舍体现了古典章回标题“以点带面”的创作逻辑 —— 选取最具戏剧冲突或人物张力的情节，以引发读者兴趣，而非追求面面俱到。

从艺术功能看，章回标题具有三重价值：文学性上，标题常采用对仗工整、凝练含蓄的语言，如《三国演义》“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通过古朴典雅的文字营造历史氛围；暗示性上，标题暗藏情节伏笔，如《红楼梦》“金玉良缘”的隐喻，为宝黛钗的情感悲剧埋下线索；吸引力上，悬念式标题如《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以冲突性场景激发读者探索欲。反观《金瓶梅》此回标题，“失钥罚唱”精准捕捉了潘金莲与陈经济的暧昧纠葛，凸显人物性格；而“纵妇争锋”中的“争锋”确有歧义，未能直指韩道国得势后的张狂丑态。这一瑕疵恰说明，即使在经典作品中，章回标题也难以完全平衡概括性与艺术性。

与古典章回体相比，现代长篇小说虽多摒弃对仗标题体例，但仍需在章节命名中追求精炼与吸引力。如唐浩明《曾国藩》虽沿用章回形式，标题同样无法穷尽其章节所有内容，却通过聚焦核心事件，如“墨绖出山”“初试身手”等强化叙事节奏感。由此可见，无论古今，长篇小说标题的本质皆在于取舍 —— 以有限文字勾勒无限意涵，在凝练与留白中实现叙事美学与阅读体验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