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妓女与食客-----双生镜像下的趋炎附势
第三十二回原题为“李桂姐拜娘认女,应伯爵打诨趋时(7088字)”,故事情节:1)西门庆送客、宴请四宅老爹(1188);2)桂姐认亲(1803);3)伯爵打诨趋时(3003);4)潘金莲惊官哥儿(1094)。此回明写李桂姐趋炎,妓女秒变干女儿,贯穿应伯爵插科打诨,一个附势的傍食客凸显。
一、主题故事
李桂姐与应伯爵斗嘴。西门庆送客,吩咐桂姐叫其他几个妓女下次也来。伯爵道:“造化了小淫妇儿,教他叫,又讨提钱使(即介绍费)。” 桂姐道:“你又不是架儿(跑街的),你怎晓得恁切?”应伯爵回应西门庆“俺两个还该早来,与哥做副东。”
李桂姐认亲张扬。“且说李桂姐到家,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与虔婆铺谋定计”,买了礼物“要拜月娘做干娘”。“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插烛也似拜了四双八拜”,然后说“我情愿只做干女儿罢,图亲戚来往,宅裏好走动。”
吴银儿等后到,“那李桂姐卖弄他是月娘的干女儿,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两个剥菓仁儿装菓盒。”那桂姐一径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呌:“小玉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眞个拿锡盆舀了水,与他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他,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月娘和李娇儿对面坐着,吴银儿见他这般说,只得取过乐器来。
应伯爵三番问李桂姐。客人到了,应伯爵因问:“东家,李家桂儿怎不来?”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吴银儿敬酒,伯爵因问:“李家桂儿怎的不来?”吴银儿说桂姐已经做了干女儿。应伯爵说:“我教与你个法儿,他认大娘做干女,你到明日也买些礼来,却认与六娘做干女儿就是了。”应伯爵与妓女插科打诨后问主人:“今日李桂姐儿怎的不教他出来?”西门庆道:“他今日没来。”伯爵道:“我才听见后边唱。就替他说谎!”
应伯爵调侃李桂姐。桂姐听说应伯爵来了,发誓不出去。西门庆再呼后只得出来,“朝上席不端不正只磕了一个头,就用洒金扇儿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门庆面前”。应伯爵叫她与乔大户递酒,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不做婊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了。”郑爱香插口道:“应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干女儿,你到明日与大爹做个干儿子罢,掉过来就是个干儿子。” 伯爵骂道:“贼小淫妇儿,你又少使得,我不缠你念佛。”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骂这花子两句。”郑爱香儿道:“不要理这望江南、巴山虎儿、汗东山、斜纹布。” 西门庆骂道:“怪狗才东西!教他递酒,你斗他怎的!”
简评:此回以一场宴席为舞台,将李桂姐与应伯爵的趋炎附势刻画得淋漓尽致,勾勒出晚明市井阶层扭曲的生存图景。田晓菲说:“桂姐在众妓中最为趋炎附势、善于来事,在这一点上与应伯爵极相匹敌,所以词话本把桂姐儿和应伯爵在回目里并列也是有其道理的。”
李桂姐从倚门卖笑的头牌妓女摇身变为吴月娘的“干女儿”,表面是攀附权贵的谄媚之举,实则既借西门庆官势巩固地位,又通过身份转换在风月场中确立优势。她对月娘的刻意讨好与对其他妓女的傲慢反差,暴露出其精明算计的生存哲学;而应伯爵作为西门府的“首席帮闲”,则以插科打诨为工具,游走于大户人家与市井之间,他对李桂姐的调侃看似戏谑,实则是通过贬低他人来强化自己在西门庆身边的存在感,本质是对权力的依附与索取。
两人斗嘴交锋,恰似市井社会权力关系的微型缩影:李桂姐需要应伯爵在西门庆面前美言疏通,应伯爵则企图借妓女的逢迎来巩固自身地位。然而,应伯爵因无钱嫖妓遭妓女鄙夷,李桂姐也不愿真正与他交好,二者的冲突实质是金钱与权力博弈下的畸形共生。正如张竹坡所言,李桂姐认亲之举既暴露了西门庆沉溺女色的昏聩,也讽刺了吴月娘“不知礼仪”的愚昧;而应伯爵的滑稽谄媚,则撕开了帮闲阶层 “寄生式生存”的虚伪面具。作者借此揭示:在物欲横流的晚明社会,无论是风月场中的妓女,还是依附权贵的帮闲,皆以扭曲的姿态追逐利益,尊严与真情在权力和金钱的碾压下荡然无存,尽显世态炎凉。
二、精彩分享
1、只言片语
1)闲人曰:李桂姐认亲趋炎,应伯爵副东附势,一个是所谓“干女儿”,一个是纯粹傍食客。最终是潘金莲“巧手”,官哥儿受惊。
1、只言片语
1)闲人曰:李桂姐认亲趋炎,应伯爵副东附势,一个是所谓“干女儿”,一个是纯粹傍食客。最终是潘金莲“巧手”,官哥儿受惊。
2)张竹坡眉批旁批应伯爵:一叫吴银儿认李瓶儿为亲,“效颦妙甚;”二说到花子虚,“又认花氏之亲,更奇;”三说递酒是妓女的职责,“语中有刺;”四说桂姐不做婊子做女儿,“尖极,巧极。”其实还有一个做“副东”,可以批曰“趋奉入骨,占便宜亦成体面。”
3)文龙批:“此一回总而言之:上写趋炎,为世人之常情,下写怀嫉,实妇人之大愚。”
2、语言解读----嫖客与妓女的行话
1)李桂姐说了个“告水灾”,郑爱香说了个“丁八”,李桂姐又说了“硝子石望着南儿──丁口心”。月娘说“我不懂,不知说的是那家话”。
“告水灾”期望晴天,求晴,与求情谐音;“丁八,”“丁”谐音“定”,而“八”则分开,意思是分手;“丁口”是“可”字,“硝子石”是“石”谐音“实”,望着南儿的“南”谐音“难”,“丁口心”应为“可心”。这样三句连起来就是“求情(没有用),(依旧)分手——实难可心”。这三句话都是俚语。
2)郑爱香嘲笑应伯爵:“门背后放花儿──等不到晚了”。
“花儿”是指烟花,意思是在门后面黑影处就放烟花炮竹,不等天黑,太心急。
3)应伯爵针对郑爱香的嘲笑而说:“寒鸦儿过了,就是青刀马”。
“寒鸦儿”即含咽儿过了,就是挺(翻译即“口交”),“青刀马”疑即精液,俗谓走阳为跑马,此语为猥亵意味的笑话,比喻自己已经“在兴头上,挺着,等不得了”,这里取谐音,性事荤包袱,按应伯爵之前所说“时光有限了,不久青刀马过,递了酒罢,我等不的了。”学者们多认为这是一种谐音黄色切口。
4)郑爱香儿道:“不要理这望江南巴山虎儿,汗东山斜纹布。”
张竹坡眉批:“望作王,巴作八,汗同汗,斜作邪,合成‘王八汗邪’四字,盖婊子行市语也。”
5)郑爱香笑道:“这应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车儿,推丑东瓜花儿丑的没对了。他原来是个王姑来子。”
“鬼酉”合成“醜”(丑的繁体),“推”谐音“忒”,意同“太”,山东有些地方至今推、忒两字同音,这是说应伯爵丑,太丑,丑的没法说了。最后一句是俚语,据说是用“姑来”两字合音“怪”,说应伯爵原来还是个怪物。
3、精彩片段------潘金莲惊官哥儿
潘金莲自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西门庆常在他房里宿歇,于是常怀嫉妒之心,听见李瓶儿房中孩儿啼哭,便走入来问道:“他怎这般哭?”一面接过官哥来抱在怀里,一直往后去了。走到仪门首,一迳把那孩儿举的高高的。
月娘忽抬头看见,说道:“五姐,你说的什么话?早是他妈妈没在跟前,这咱晚平白抱出他来做甚么?举的恁高,只怕唬着他。
那李瓶儿慌走出来,看见金莲抱着,说道:“小大官儿好好儿在屋里,奶子抱着,平白寻我怎的?
金莲道:“他在屋里,好不哭着寻你,我抱出他来走走。”这李瓶儿忙解开怀接过来。
月娘引逗了一回,吩咐:“好好抱进房里去罢,休要唬着他!”李瓶儿到前边,便悄悄说奶子:“他哭,你慢慢哄着他,等我来,如何教五娘抱到后边寻我?”如意儿道:“我说来,五娘再三要抱了去。”
那李瓶儿慢慢看着他喂了奶,就安顿他睡了。谁知睡下不多时,那孩子就有些睡梦中惊哭,半夜发寒潮热起来。
评点:自官哥儿诞生,李瓶儿母凭子贵的荣宠彻底刺痛潘金莲的神经,“举儿高高的”看似随意的逗弄,实则是精心设计的报复,她精准抓住婴孩脆弱的生理特点,以近乎公开挑衅方式,将嫉妒转化为对官哥儿生命的隐秘戕害。
在这场风波中,众人的反应形成强烈戏剧张力:吴月娘警惕斥责、李瓶儿惊慌失措、奶娘无奈辩解,皆暗示她们看透潘金莲的恶意却选择隐忍。而李瓶儿既未向西门庆揭露真相,也未对潘金莲采取反击,这种懦弱或许源于深知西门庆喜“家和万事兴”的心理,亦或是畏惧潘金莲的狠辣与善妒。她的退缩不仅助长了潘金莲的嚣张气焰,更埋下官哥儿悲剧命运的伏笔。
作者以极简笔触勾勒这场危机,却暗含多重隐喻:官哥儿的惊哭与病弱,既是潘金莲妒火的直接产物,也是西门府内部权力倾轧的象征。这个承载着西门庆子嗣希望的婴儿,在妻妾争斗的阴影下变得异常脆弱,恰似西门府浮华背后摇摇欲坠的根基。潘金莲的恶行未受惩戒,折射出大宅门中扭曲的生存法则 —— 在情欲、利益与权力的交织中,人性的阴暗面被无限放大,而无辜者终将成为牺牲品。
三、一家之言
1、从京城到清河:明代太监的文学投影与权力隐喻
有人说,刘内相、薛内相每每出镜,堂堂皇城宦官缘何屈尊于山东小县?
这一设定看似违背常理,实则暗藏作者对明代权力生态的深刻解构。
从历史维度看,明代太监外派监管地方经济的现象确有迹可循。司礼监常遣太监掌管织造、矿政、税务等要职,将皇权触手延伸至地方,小说中刘内相督管皇木、薛内相监守砖厂,正是对这类史实的文学转译,既映射了宫廷对稀缺资源的垄断控制,也暗喻着权力对基层社会的无孔不入。但作者的创作意图并非简单复刻历史,而是通过“京城太监下县城”的荒诞设定,撕开封建官僚体系的虚伪面纱。
在文学层面,两位内相的出现堪称点睛之笔。他们与西门庆的利益勾连,暴露出地方豪强攀附权贵的丑恶嘴脸;其骄横跋扈的做派,更折射出宦官弄权对世道人心的腐蚀。当刘、薛二人在宴席上点唱“浮生若梦”的词曲,表面是不合时宜的戏谑,实则是以荒诞反讽荒诞 —— 权力阶层在醉生梦死中自我麻痹,却不知大厦将倾。这种矛盾性的塑造,使太监角色成为解剖明代官场腐败的利刃。
《金瓶梅》的虚构性恰在于将历史真实升华为艺术真实。作者刻意将皇城权力符号植入县城叙事,既是对现实的夸张变形,也是对世态炎凉的辛辣批判。刘、薛内相的存在,恰似悬在清河县上空的权力阴影,既揭示了封建体制下权力的畸形扩张,也警示着财富与权力交织下人性的堕落,最终指向全书“盛极必衰”的悲剧内核。
2、攀高枝与设棋局:李桂姐的野心与应伯爵的算计
在《金瓶梅》构筑的市井图景中,李桂姐与应伯爵恰似一对镜像,将“趋炎附势”的生存法则演绎得淋漓尽致。李桂姐以认吴月娘为干娘为跳板,从倚门卖笑的妓女摇身变为西门府的“半个主子”。她通过精心设计的“守时论”粉饰心机,用呼喝下人、指挥同伴的姿态宣示地位,甚至在宴席上以双重标准对待不同客人 —— 对普通嫖客敷衍,对有权势者则谄媚有加。这种变脸术不仅暴露其妓女攀附权贵的本性,更揭示了底层人物在权力体系中扭曲的生存逻辑:尊严与人格在利益面前,不过是可随时弃掷的筹码。
应伯爵则以更为隐晦的方式展现其生存智慧。他敏锐捕捉到李桂姐认亲背后的权力博弈,立即建议吴银儿认李瓶儿为干娘,看似是为他人出谋划策,实则是通过制造新的势力平衡,巩固自己在西门府的话语权。作为帮闲的“首席智囊”,他的插科打诨不仅是为取悦西门庆,更是将幽默转化为生存工具 —— 以戏谑掩盖算计,用调解矛盾的表象维持各方利益均势。无论是为西门庆出谋划策,还是在风月场中周旋,他始终精准拿捏着“依附”与“利用”的分寸,将帮闲之道升华为一门精致的生存艺术。
两人的交锋与暗合,恰似市井社会的微型权力场:李桂姐以美貌与心机为武器直接攀附,应伯爵则凭借智谋迂回渗透。他们的行为不仅勾勒出晚明社会扭曲的价值取向,更深刻揭露了在金钱与权力主导的时代,人性如何异化为追逐利益的工具。作者通过这两个极具代表性的人物,将市井阶层的生存困境与道德崩塌,凝结成一曲荒诞而真实的世态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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