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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动花溪(上)

作者:塬上草 阅读:543 次更新:2023-06-14 举报

风动花溪(上)

 

塬上草

 

引言

是谁让花溪骚动不宁?是风。风从山外来,非但唤醒了苍苍界岭,也唤醒了弯弯花溪。风过之处,界岭与花溪皆变了模样……

 

1

 

凤儿心已乱到不能再乱。

让凤儿心中乱乱的,是来自遥远南方的一个微信。这微信为一个男人发来,文字虽然短短的,却把凤儿心弄得一团乱麻。“桩子,一所院落你不要了,难道你连小盼也不要了么?!”凤儿把这些文字回过去,长久望着手机屏,竞没看到片言只语。凤儿把空空的眼睛看着远处界岭,看着近处花溪,心也空得如个黑洞。

凤儿所在,为豫陕接壤处界岭东侧大山丛中,门前一条弯弯小溪,名曰花溪。花溪自界岭脚下经大市小村,先向东再往北,于溪口汇入洛河。这溪水往下游走,在过大市时,阔约两丈,一座石头拱桥,把溪口连接大市越界岭过往陕西那条依水而上的古老官路沟通,为小村人出入提供着便利。

大市实质只一个小山村,并非很大,早先住着三五十户人家,到如今只剩下十几户,散落在向阳的花溪左畔,坐北向南,依山傍水,为一土坎高台所保护,临水处一个巨石护着这小小村落。

小村往西,尽头最后一户人家,四四方方一所院落,一个大门面朝溪水。院落四周有大大竹园,有成片桦栎,青冈,黄栌,还有好些花和草。这院落主人,老一辈的,已经睡在地下。年轻一辈的,一个女人,叫凤儿;一个少年,叫小盼;还有一对大白鹅,是夫妻,前几年,凤儿从溪口娘家带过来的。这双大白鹅原先在溪口,有时在花溪里,有时在洛河里,游水,玩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到了大市,就只有溪中那几汪小小水潭,潭水不深却很清,水中沙子小鱼皆可清晰入目。潭水虽可供它们活动,然对这两个鹅来说,竟仿如大海上水手,一下子到了小河沟里,没有了施展本领的地方,好不适应。而那个少年小盼,整天也要学着鹅的样子,在水里游泳,抓沙子,逮鱼。做母亲的放心不下,就搁下手中活计,坐在溪边顽石上,一边做那少年保护人,一边想心事。

溪水常年不断由界岭而来,一路走,一路说着说不完的话。鹅们时而把长长脖子探进水里,比赛潜水;时而昂起头,做长长嘶鸣或呼唤状;时而扑棱棱拍起翅膀,欲飞翔样;时而静静地偎在一起,相厮守。每每看到这一幕,女主人的心就如平静水潭上漾起了小小涟漪,无端生出许多心事。这心事与前边一个男人有关,他如今不在大市,而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叫桩子,小盼的爸爸。大市里这所小院,主人原本是桩子。可是,前些日子,桩子在微信里忽然要把小院的主人变成凤儿。凤儿的心一下子就乱起来。她没有骂她的男人,也没有咒他,因为母亲说,女人嘴里有毒,骂男人咒男人,是会给男人带来灾祸的。她背着小盼悄悄抹眼泪,却被小盼看到了。小盼说,妈,你咋哭了?凤儿赶紧揉揉眼,说一只小飞虫飞到眼里了。小盼要去看母亲眼里飞虫,却被母亲一只手止住。母亲说,它已经被我的泪水冲出来了。小盼信以为真,又缠着母亲给他讲故事。母亲就把爷爷奶奶以及他们的先人,年年在溪对岸歪脖老槐树下摆上凉茶,义务给路人解渴的故事又讲一遍。小盼想到母亲只要在这小院中,必天天过对岸树下送凉茶,喝茶人并不需要付分文代价,就说,妈,爷爷奶奶不在了,你又来送?凤儿莞尔一笑,并不说话。

这两年,凤儿和小盼都是暑假和寒假才回到大市这所四方小院的。小盼的学前,是在大市度过的,等到要上一年级时候,因生源不足,学校撤销并入溪口,在村里念小学的小盼,不得不到溪口去念书。小盼转到溪口学堂,母亲就要去做陪读。

凤儿在距小盼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下两间房,供母子二人栖身兼做她的纸画和竹编作品展室。凤母亲知道闺女在娘家门口还要租房住,过来劝她把房子退掉,回娘家住。闺女却不肯。

母女二人说着话。话间,老母亲就想到大市一个人,为着那个人,有一句话在她心里盘算着,不知道该不该向闺女问一问。母亲把嘴张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弱弱说“桩子他……”且把一双眼试探着投向女儿。女儿很平静地跟母亲对视一下,就把眼挪开去说,他昨儿个还给我通过电话,在那边很好。凤儿其实在说谎,她想让母亲安心。他在那边有多忙,年儿半载也不回屋看看你跟小盼?!母亲显得有些不解。女儿说,他忙他的,我跟小盼好好的,不稀罕他回来。母亲就从这“不稀罕”中品出一些滋味,便不再把话说下去。凤儿给母亲端水递茶,让老人家在小小租屋里落坐,却不答应搬回娘家去住。就想到她唯一的哥哥,举家去了大西北,租种着一百多亩地,当起了农场主,一去好几年不回一趟溪口,害得母亲孤独一人守着个空空院落。又想起那个寻了短见的妹子,心如被刀子戳了一下,再想想母亲说的那句话:“那都是上辈子欠人家的,这辈子要还上。”便坦然了。

从小盼开学到放假,凤儿都守着那个出租屋,用她两只灵巧纤细小手,剪一些纸画,制作一些竹编小品。纸画纯为养人心目,如花鸟虫鱼,不做日常生活用处;而竹编小品,则有一些是赏心悦目的,如小雀子,绿蚱蜢,还有一些可作为生活用品的,如小果篮,小笸篮,皆小巧玲珑且十分中用。凤儿一边为这些小小物件劳碌,一边心里装着近处一个幼稚少年和远处一个成熟男人,把日子一天天打发掉。两只大白鹅,每天清早卿卿我我相随相伴,甜言蜜语说不完,去到花溪跟洛河相会处,很有兴致,很有耐心地做着它们的工作,到黄昏,再回到凤儿身边。凤儿看着这一对夫妻小日子有滋有味,便不由得想到自己,神情就黯然下来,心也坠入没边没沿的深渊。唯一能使凤儿快活起来的,就是出租屋门楣上挂着的那个小匾牌,是镇上一位有名书法家的亲笔题字:凤手艺。“凤手艺”所展示作品不仅为当地人所欢喜,近些年,溪口也在打造乡村旅游,为卢西环线上一个重要景点,凤儿的各种作品便成了许多外来人的特色购物首选,这让她有了小小收获感。

每个假期开始或结束,凤儿就骑着电动踏板摩托车,前边踏板上固定了小木凳,凳上坐着个少年。后边车尾巴上则吊两只筐,筐里卧着大白鹅。凤儿驾车的技术是村里女人中第一流的。她让摩托车在与花溪并行的水泥路上稳稳当当地行驶。头已撑到她下巴的小盼就把这作为一次过瘾的兜风经历,很享受这个过程。下行时,大白鹅似乎知道又要回到那个可以让它们尽情施展本领的地方一样,把小小脑瓜不停探出,作声声呼唤。若上行,它们就静静坐在筐里,也不说话,也不张看,若有所思望着眼前闪过一切景致。来往上下,两年多光景,凤儿驾车驮着一个少年和两只大白鹅,已在这条弯弯曲曲山路上,走了好些个来回。

 

2

 

溪口小镇生的别致。在洛河与花溪汇合处,长蛇一般的石板小街两侧,散落着三四百户人家,东边南边依山,西边与北边邻水,为豫陝两省联系沟通要地,亦为界岭东西人员往来、商品集散中心,古时曾在此设官驿,也有商号铺面骡马店。花溪岸边,一条官路与花溪相伴并行,过大市,越界岭,直通商洛。早先,穿官服坐轿子的,骑快马传递公文书信的,打这里过往;穿粗布草鞋靠两只脚板行走的平头百姓、商人骚客也打这里过往。到后,别处修通了道路,做官经商的要坐汽车,这路上行走的,就只有布衣百姓,或走亲访友,或小宗买卖,赶集上店,络绎不绝。

凤儿母亲翠莲,有一手剪纸画的妙手艺。父亲镇山,祖传的竹编绝活,大集体时,只拿这手艺换工分。后来政策一活,就开起镇上唯一一家私人竹器店。从凤儿出生时起,从来都死水一潭的溪口街面,一夜之间就繁华热闹起来,街面之上渐渐生出许多店铺小摊,人稠得如蚂蚁,商贸活动热火朝天,溪口人饭桌上也多出好些味道和颜色,脸面上有了笑容与光泽,穿着内容也变得丰富多彩。

凤儿从小就稀罕母亲手中剪刀。稀罕剪刀,是因了它能把一张张死板板的红纸变成一个个活脱脱的人物、动物、飞鸟、树木花草,且都那么活泛有灵气。

母亲说,凤儿,看,看!眼里都伸手了,想把剪子夺走呀?!

凤儿说,剪子拿在你手里,想要啥就能剪出啥来,真美!

母亲拿眼盯着凤儿,微笑一下说,你这闺女,等你长大了,我教你,叫你也想啥有啥。

凤儿把两只小手托着下巴,小脑瓜里就有了想要的所有东西,马上就要得到似地说,你现在就教我。

凤儿在幻想中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叉开扮作剪刀,在红纸上一下一下地做剪的样子,逗得一旁父亲也把嘴咧得又大又圆。

念过高中的哥哥说,凤儿像我妈,一辈子坐在屋里不出门,当绣花姑娘。

刚进中学门的妹子说,姐姐到时候剪纸画,能当吃当喝哩,有出息!话里却有着别样味道。

女娃子,本不该对男人做的手艺有兴趣,然在凤儿身上,就真成了事实。凤儿不光稀罕母亲手里剪刀,也稀罕父亲手中竹刀。她看父亲两只手在竹篾跳跃飞舞中,游刃有余,灵活自如,就把看母亲剪纸画的劲头也用在看父亲做竹编上。

父亲边做着活路边说,一个闺女娃家,看这做啥,不是你要学的。说过了,就把眼光搁在儿子身上好久。儿子似乎并不感觉到父亲眼光在他身上停留。

凤儿窥到了父亲的眼神,话却不往那眼神上扯,只说,不学,看看又不把你的东西看少了,又不把你的手艺看掉了。

父亲脸上飘过一丝失望,“呸”的一声,把嘴里唾沫往手心喷了一下,双手搓着,这是他做竹编的习惯动作,然后说,反了反了,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

父亲已经把心中一个心愿放下了,就说,女娃子学纳鞋缝衣做饭炒菜,这活苦重,不是你能学的。

凤儿也不跟父亲争辩,也不跟父亲理论,只管一旁远远窥视,把一切做法默默刻在心上。

一个月白风清中秋日,一家人有了一天里难得清闲时光,坐在院子里享受晚风的清凉,看天空一轮满月。风如轻柔的手,抚摸着院中人的身心;月似一个大银盘,装满了所有人心愿。母亲说,凤儿,老辈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你应该用心念书。父亲也说,你妈说的没错,不好好念书,要戳牛屁股一辈子的。凤儿说,我不要黄金屋,我也不戳牛屁股,我就要你俩的手艺,到时候,我一只手捉剪子,一只手捉竹刀,要把你们两个人变成一个人。母亲和父亲的目光咣当一下撞在一起,撞出了光亮,也撞出了一丝灰暗。

在这个小家,主妇不仅是一个可以把一张纸变成各种图案和花样的巧手,她还是个会过光景的好手,屋里种种事务,经她料理,就会井井有条。她把一半时间用来做家务,把另一半时间用来剪纸画,平素,就这样相互兼顾着把一个一个日子打发掉。到了旧历新年,端午,中秋,或者逢着镇上谁家红白喜事,前来向她讨纸画的就踢坏了门槛。她会依照客人的意思,或挑选一些旧作,或重新创作一幅两幅,大大方方送给上门人。临走,那客人一定要把一些纸币硬币塞到翠莲手上,女主人却死活不接,互相就高着声音,脸上挂笑,推来让去。实在推辞不掉的,就收了。本无意给钱,只是礼貌让让的,那人就连说带笑,把感谢话说了一大堆,才拿着纸画出门走去。这个屋里的男主人,大集体时,只为队下打竹器。若有私人需求,他也不推辞,挤出晚间空闲,真心实意尽着一个匠人的义务和本分,从不为报酬与人红过脸。

作为中学生的凤儿,在学校里不是一个合格学生,而在家里,却是十二分的用心,不但熟练掌握了父母所做工作的精髓要义,同时也把两个人身上闪烁着的光亮也传承下来,以至于她在走出学校,重新回归到溪口街边那个属于她的小院时,街邻们发现,这个凤儿已经不再是那个凤儿,与往常不同的,不光是她身子长高了,有了起伏凹凸的线条,有了花朵一样面容,有了忽闪忽闪会说话的大眼窝,更主要的是,她父母的手艺和为人处世的好处,都在她身上有所体现。

街邻们看见凤儿两手本事,一颗善心,人也排场,就在私下谈说她。凤儿见天忙碌,把手艺展示在临街门面屋里,凡上门有所求者,皆一视同仁,从不以身份和穷富做标准,赢得许多好口碑。这一段光景,在外打工的哥哥因人介绍的一门亲事而被唤回,父亲托媒人介绍,于冬天某日娶回新媳妇。过罢新年,小两口又相伴南下,在一个工厂里上班。妹子一心要考大学,正在城里高中苦学苦读,年下寒假回来,人也瘦了一圈。姐姐心疼妹子,劝她用功不能不顾身子,要劳逸结合。妹子说,死也要考上大学,不然,在这穷山窝里过一辈子啥意思。

那段时光,街坊四邻虽听说凤姑娘早先已经有过一桩娃娃亲,然没有正式订婚,一家女百家提,仍有媒人不断上门,为一个托付人尽着做媒人的本分。凡遇到这类事情,母亲未置可否,等提亲的走了,又向凤儿提说大市一个男青年与她个人之间一些事情,凤儿脸上就不自觉漾起一层绯红,一堆羞涩,总是对母亲喃喃道,我还小,那些事还没有想过呢。

 

3

 

大市村西约十丈,溪畔高台上有村里最后一户人家,为一所四方院落。这户人家,男人占魁,女人巧巧,婚后先有两女,又得一子。

早先,这户人家对岸一棵歪脖子老古槐下,为来往豫陝两地人员歇脚休息最佳去处,界岭西边“老陕”,或背着背篓,或扛着杈把扫帚栓皮翻界岭到溪口赶集,或者溪口及附近各处河南人,挑着猪仔羊娃,香油土漆,过陕西商洛去做交易,到这里皆为一站。过往人等经过一段艰难攀爬,到此地又乏又渴,隔溪院中人老几辈长年义务备有茶水在树下。溪中涨水时,主人就绕道石拱桥,把水送过去;水小时,则为着一个便捷,在过溪小径上下往返,将茶水送到溪对岸石桌上,尽一个善良人家本分。那里支着可供人们小憩的石头,有大大小小好些个,朝天的一面,都明亮光滑如绸缎。茶水要分季节,冬为白水,春夏秋则煮了竹叶、车前子、金银花,茶水中有了这些植物的颜色,又好看,又解渴。

越往后,各处道路通达,官路上行人也日渐稀少,在秋冬春里,水送的也少了,只在盛夏,那绿莹莹的凉茶依然会被主人见天送上,偶尔有往来歇脚者,一样可以享受到院中主人的爱心奉送。到占魁这一辈上,接连两个闺女,为着小院香火不断,又生一胎,果然是个男娃。歇脚喝茶人皆说,这个男娃是老天爷对这个人家善行的回报。这男娃后来取名桩子,做父亲的是要让儿子如一根桩子样,为这所院落顶门立户,传递香火。桩子父亲,在生产队时候,一边是个做庄稼行家,一边又是个打猎好手,割漆好手,采挖猴头天麻好手。他一边做庄稼拿工分,一边利用早起晚睡和冬闲,收获着山中大自然送上的珍惜宝贝。因了他的乐善好施,结交下界岭东西各路朋友,这些人中,不乏对皮货、土漆、中草药感兴趣的商人或脚夫,要么将他手中货物直接买走,带到各处再从中赚一笔,要么逢上好心脚夫,不做任何报酬计较,将他的山货带往山外出手,再路过时,就把票子一分不少交到他手上。交钱人只为尽着一个顺脚人情,也算是对这个忠厚汉子的一点小小回报。收钱人却要把这钱中一小部分给交钱人作为报酬。两个人一个一定要把钱酬谢对方,一个竭力推辞,死活不接这钱。好些时候都争得面红耳赤,结果那挑脚的就挑起胆子,挣脱一双真诚的手,一溜烟跑走了。没有尽到主人心意的汉子一边喊着,嗳,嗳,不接钱总不能连口水也不喝吧?!跑掉的一个就说,你那免费的茶水,我可没少喝嘞。说着,就急急地跑远了。

大市溪畔这个乐善好施的汉子占魁跟溪口那个又仗义又不贪财的竹匠镇山成为世交,皆由院畔那一园好竹子而起。大集体时,队长给镇山选了溪口附近几处竹子为他所用,皆不称心。一次,他过陕西办事,在大市就发现了村子尽头一户人家房舍旁边一园竹子,把一双眼如一个未婚青年看着一个妙龄女子,倾慕有加,惊中带喜。向主人表明心迹后,占魁哈哈大笑,说你真是个好竹匠,你先弄几根回去使使,好使唤了,再来。镇山要公事公办,把钱交与占魁。占魁说,我既让你拿走,就能当了这个家。镇山只能作罢。过村时,占魁一路护送,凡见到占魁者,皆喊他队长,镇山方才明白占魁话中底气从何而来。到家中做出竹篾,用后便知,原来这竹子柔韧绵软,极有韧性,为镇山所钟爱。

此后,出之镇山手中器物用料,皆纯一色来自大市后高台院畔竹园。为这竹子,两家也交往甚密,相处是极好的。大集体解散时,占魁得到了那园竹子,镇山则在溪口开起镇上独一家竹器店,原本是公对公的往来,就随了政策变化,变成了两家人之间的私人交往。那当儿,两家又各有喜事,溪畔的得了一子,溪口的得了一女,互致庆贺,来往走动更加频繁。有一回,两个男人在一起饮酒,至半酣,铜脖子胀脸,兴味大起,占魁舌根已不灵便,冷不丁对着镇山说,大哥,咱哥俩好,要是能打个儿女亲家,岂不是亲上加亲?镇山从没想过这类事情,被他猛然一说,当时还有些转不过弯,稍有迟钝,脑子里就闪出凤的乖巧模样,又闪出桩子可爱脸蛋,因为酒精已把这汉子烧得飘飘欲仙,本性豪爽的他就十分洒脱地在占魁胸脯上擂了一拳头,说,这可是兄弟你说的,中,打亲家就打亲家,咱定个娃娃亲,日后也有个扯络,让两家人亲上加亲。

又过些时日,占魁再见到镇山,提说那天酒中二人关于娃娃亲的约定,谁知镇山竟然一愣,一头雾水。他拧眉定睛,挠腮抓耳,猛然一拍后脑勺说,嘿吆,咋不记得啦?!占魁说你再好好想想。镇山又认真想了一番说,隐隐约约有点印象,好像又没有印象!酒后说着耍的,你确切要当真?占魁摆出一副十分认真的架势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许赖账!镇山碍于情面,只能含糊应承下来。回屋,把实情说给翠莲,却得到一堆埋怨。翠莲说,如今啥年代了,八十年代!还娃娃亲,旧社会的烂规矩!镇山陪着笑说,不是酒喝大了,说狂话么,谁知占魁还当真。翠莲说,现时下娃娃们都兴自由恋爱,你还弄父母包办这一套。镇山说,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看俩娃有没有缘分再定。

一次镇山打回一只猪獾,只为猎物兴奋着,却忘记了猎枪还靠在门边,桩子不对猎物感兴趣,却十分欢喜猎枪,伸小手就抓到那枪柄,其举动被母亲看到,吓得连声喊叫。做父亲的伸手就在那小手上打一巴掌,说你手可真快,那也是你动的?桩子被呵得大哭。母亲一边责备男人,一边将儿子揽进怀中,说你打狼呀,恁厉害!又向怀里儿子说,娃娃不怕,坏家伙,吓娃娃一跳。又故意问儿子,谁是坏家伙?儿子止住哭,把一双泪眼盯住父亲,小手抓起母亲的手,把其余四指一一弄弯曲,只留下食指,用力举着这只手,让那手指指向父亲,说,他坏。两位大人皆被这乖巧的小人儿弄笑了。

镇上一个,有一回坐在父亲膝盖上撒娇,父亲逗她说,闺女,明儿个在山里给你寻个婆家,把你送过去,到那时,看你还能在我怀里撒娇?女人拿眼锥一下男人。女儿却说,我不要婆家,一辈子也不要,我就要大和妈。

 

4

 

大市的黄昏,美到不能再美。凤儿坐在临溪大顽石上,安享这暑假的静美。她怀里抱着小男孩,仰脸遥望南天,看星光闪烁,心中就浮出远方一个男人。年轻母亲心里仿佛有一根线儿,被远方人牵着扯着,就把脸上笑容牵扯走了,眼角额上牵出了一道道沟坎儿。

妈,我爸为啥不回来?!

乖,你爸在外头忙哩。

忙就不回来?

他一有空就回来。

妈,我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乖,你说啥呢,他咋会不要我们?!母亲心里咔嚓响着一声炸雷,但说话依然很平静。

小男孩两只手攀着母亲脖颈,眼里装满疑惑。母亲用手轻抚小男孩头发,眼里空空的。

娘,你说天上一个星星就是地上一个人,那哪一个星星是我爸?

乖,哪一个给你眨眼,哪一个就是你爸。

小男孩就把眼从母亲脸上挪开,去看天上星子。母亲指着南边说,看,你爸在那里,他在给你眨眼哩。小男孩说,妈,我看见了,看见了,爸的眼一眨一眨,在跟我说话呢。小脸上堆了满满的笑。母亲没有笑,空空的眼里聚了深深一汪水。

 

溪口沿街两岸有了小洋楼,街道上有了小汽车,凤儿也长成个大姑娘,如熟透的樱桃石榴,水汪汪,嫩闪闪,招引着人的眼目。那时节,大市那个拿猎枪和锄头的好兄弟,好几回央及媒人上溪口竹匠门上给儿子提亲。溪口做父亲的把意思传达给闺女,得到的回答总是一句话:我还小,晚晚再说么。竹匠很不解说,闺女,十九岁,不算小了。做女儿的就在母亲怀里撒娇,说,想快些把我撵出门,也学着那些黑心爹娘,把闺女卖了,得好些财礼不是!母亲不悦意,把嗔怪目光扎在女儿脸上,说你个死闺女,你把爹跟娘当啥人了?!做爹的仿佛生了气,说,桩子娃好,爹一分财礼不要,明儿个就订婚!女儿不说话,努着嘴出了门。大市那个做父亲的得到溪口竹匠回复,先是说,不急,不急,再等等,不要催闺女。到后几回,嘴上还这么说,心里就免不了生出一串问号。

那年端午过后,溪口街面上第一个有了小洋楼的,获悉凤儿并未应承父亲为她定下的娃娃亲,就央媒人去到竹匠门上提亲,再迟,就得七月方可,只因这溪口有“六腊月不提媒”的老规矩。媒人是个老女人,虽老,还能将她多皱的脸跟三十年前一张俊美的脸做联想,一张嘴却比先前更乖巧伶俐。媒人对竹匠夫妇说,好兄弟好妹子吔,天上下雨地下流,世上无人事不成,一家女,百家提,咱家凤儿也该有个好人家不是。竹匠跟他女人点头赞成,却现出为难样子。媒人说,放别人家央我,我还不肯走这一趟哩,这人家可是咱溪口头一家住小洋楼的,现如今政策活了,他家光景过得油和面哩!竹匠和他女人从媒人描述细节中,就知道了溪口那个头一家有了小洋楼的,先是开拖拉机犁地跑运输赚到不少钱,后又开起镇上第一家超市,几年光景,扒掉原先老旧低矮的土房子,生生就竖起一座小洋楼。这小洋楼在溪口街面上,就如一个美人儿,矗立在一群灰头土脸的人缝里,好不惹眼。做母亲回转屋里把事情说给女儿,好大一会子才面有难色出来,对媒人苦笑一下说,闺女大了,由不得老子,一切全由她做主。媒人说,闺女可有结实话?小洋楼可在那等着她哩。女主人看着自己男人,又看着媒人说,凤儿别的没说,只说她还小,晚晚再说么。竹匠脸上阴转晴,轻轻嘘一口气,心中为山里那个年轻人庆幸,嘴上却说,这闺女,越长越憨傻了,只会说一句话,给她小洋楼也不要。媒人撇撇嘴,朝女主人说,十九了,还小?不小喽!媒人有些心不甘,临走时把头摇摇,吁声叹息,给自己说,这凤心劲儿也太高了,连小洋楼也不往眼里搁。

跨过六月,一进七月,那个为小洋楼曾上过竹匠门的媒人,又受了镇子上第一个有了小卧车的委托,来到镇山家中。她又把上回的开场白重复一遍,对着这家的男女主人说,凤儿真是不小了,该有个好人家不是,她要嫌弃小洋楼是个死物件,这回有人要把活的会动弹的与你家闺女,可排场了,四个轱辘,脚一蹬,屁股门上一个响屁,日溜一下就跑了,可比骑摩托骑自行车美气多了。男女主人皆在脑海里浮出媒人嘴里那个买小蛤蟆汽车的人家,住的是明清时候老宅子,青堂瓦舍,如不是有了抢眼的小洋楼,他家宅子在溪口不用说就属第一。这个家庭有大能人,大集体那阵子不显山不露水,到集体解散,就在镇街上开起一家土特产品收购站,后又连锁经营,把店铺开到县城,大家都叫他老板。这老板不用河运,不用驴拉马驼,只用一辆皮卡车,前头驾驶楼双排座,能坐好几个人,后头有个车斗,能拉不少山货。这东西在村里乡里县里来回跑,一购一销,事业如个雪球,越滚越大,利润亦如滚滚洛水。老板不拿钱修房造屋,前几日,儿子开回一辆样子怪怪的明光铮亮的小卧车,不知引来街坊邻居多少羡慕眼光。媒人又说,人家要让凤儿坐上这活物,可阔气了,将来凤儿拿到小本本儿,也能开着这个小蛤蟆车,把你老两口子拉到城市里长长眼。捉竹刀的男人说,人家可是个好人家,我们做大人的,哪有不想让闺女有个好人家的?就把眼色递给他的女人。翠莲接住男人的眼色说,我再去问问凤儿,儿大不由爷嘞!媒人又空跑了。镇山脸上挂不住,说,如今年轻人越来越不像话了,信马由缰,不听老人言,死的小洋楼不要,活的小汽车也不要,难不成想要天上星星,玉皇大帝宫殿?嘴上这么说,心却在山里那个小青年身上。

山里一方父母已经把这两个年轻人终身大事提上了议事日程,按照老祖先留下的老规程,聘请媒人按部就班到溪口说媒。凤儿心中没有主意,只好每次都用“我还小,晚晚再说么。”打发媒人上路。做父母的蒙在鼓里,并不晓得女儿心中想要的。

凤儿的心如水上船,天上云,树上叶子,在风里摇摇晃晃,飘飘忽忽。这当儿,山里一家和溪口一家,又接连生发出一桩又一桩喜喜悲悲故事,这反倒让凤儿活络的心,慢慢稳固了下来。

先是山里一家。前两年,大女儿跟着一个在大市编苇席的席匠私奔,去了南阳。这一对男女相好时不走明道走暗路,这在村里让人笑话,做父母的很是无光,肚子里皆装了满满怨和气。恰在此时,二女儿又跟往来于溪口大市过陕西一个猪仔小贩背地要好,那小贩每次在对岸老槐树下歇息喝茶,两人必要偷偷约会。纸包不住火,当女儿肚子里装了一个小活物,慢慢显怀,做父母的只得咽下这生米煮成的“熟饭”。两个闺女皆不光不彩走出这个家,已经在父母心上种下病根。之后,那陕西的猪贩女婿,又因耍钱被关进了黑屋,留下女儿和她的娃,日子过得恓惶惨淡。做母亲的血压一下窜到一百八,于一个初夏,脑血管破裂,当下闭起双眼,即睡到土坑里,再不为任何事情烦心操累。几处夹击,做父亲的每日闷闷不乐,把一腔怨气撒在自己身上,每日上坡割漆刨药,一个秋后,从石崖上滚落……在溪口卫生院,镇山一家赶来探视,看到昏迷中占魁竟然一下缓醒过来。占魁睁开眼头一件事就伸出两只满是血痂的手,一只拽住桩子,一只拉着凤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两只手合拢一处,张开的眼眶里,滚下一串浑浊泪水,然后微笑着合上了眼。这一刻,凤儿的眼在流泪,心却在滴血。

再是溪口一家。竹匠心中要做他传人的老大儿子,并无心思继承父亲事业,向往着外面世界,在南方工厂做工两年,结婚后,二人又去南方打工。一年生子,两年后被亲戚攀扯着一家三口去了新疆承包土地种枣子,年儿半载不回一趟溪口。小女儿一心要考名牌大学做溪口女状元,结果在考场上失利,回到家中两天两夜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第三天天不亮,写下一封遗书,扑洛河,灌下满满一肚子水,死了。埋葬了女儿,已经瘦去一圈的竹匠,仿佛掉了魂儿,整日在洛河岸边游荡,嘴里反复念叨着死去女儿的名字。翠莲和凤儿轮流看管他,竟没有把他看住,于一个雪天,掉进河里,也死了。有人却说,他是自己跳进河里去陪女儿的。父亲走的时候,睁着双眼,仿佛有许多不甘。

 

5

 

父亲坟头新草绿了又黄,凤儿成为大市溪畔小院里的新媳妇。凤儿人虽在山中小院里,心却分成两半。一半给了孤单母亲,一半于矛盾纠结中给了这小院新主人。关于给小院新主人这一半,如依照凤儿本愿,是决意不会成为事实的。论长相,这个小青年自然没有可以挑剔的。论文化,跟凤儿也是一般高。论心劲,他聪敏机灵,脑筋活泛,随机应变,踏实肯干,颇有一番事业心。然,在凤儿心中,总不能对这个要与她生活一辈子的男人产生亲热感觉,反而有一种不安全因素盘踞在心上,这隐约感觉撵也撵不走,甩也甩不掉,觉得好生奇怪。凤儿心中一片自由相爱的阳光,已经被困惑纠结迷茫蚕食。到了有人要给她小洋楼,给她小汽车的当儿,她虽不为这些时髦东西所动,却在为着另外一个想象中她想要的人而动摇,只是没有找到那个人在哪里,更没有合适的方式,给双方老人一个不能让他们驳倒的理由,等到两个家庭突发变故之后,她漂浮不定的心,竟奇怪地慢慢静止下来。让她最后做出决定要跟这个男人在一起的,还是大市老人那双沾满血痂的手,以及他的微笑和眼泪。那灿然的微笑,似一把刀戳在她心上;那滚落的泪水,如重锤一般砸疼了她柔软的灵魂。

 

暑天一个黎明,凤儿手机抖了一下,发出她熟悉的声响。她定眼看屏幕,上面有许多字:凤,你若嫌给你一所院子不够,我还可以给你一笔钱,多少,只要你开个口,我会尽力满足。凤儿的心极强烈地颤抖了一下,抖落一层愤怒和鄙夷。心中隐隐作痛。要窒息的感觉。一双大白鹅摆动四只大脚掌,左右摇摆,相跟着出了大门。

凤儿有些恍惚,有些迷乱,缓缓踱到大门口,坐在门槛上,看大大竹园静默无语,听溪流潺潺好似在哭诉。无风,眼前修竹茂密而挺拔,在凤儿空空的眼里站成一幅幽怨画儿,画面中有溪口父亲,有大市公公,两人因竹而引出的好些故事,就如那竹一样,数也数不清。还有因竹子而生,因酒而起的两个娃娃的话题,童话般模糊,麻花般扭劲,苦酒般难咽,往事历历在眼前……

 

新婚燕尔,红烛在小小婚房营造出满屋子温馨爱意。桩子将凤儿揽进怀中,坐在床前。凤儿并未做出配合举动,反将脸迈向一旁。

凤,你这是咋啦?

你嘴里一股酒气。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凤儿摇摇头,腮边滚落两颗泪珠。

你心里有事,凤?

我想起了溪口的爹,娘,妹子,还有你们一家子。

今儿个是咱们大喜日子,不要老想那些叫人不高兴的事。

桩子,你真的喜欢我?

对天发誓,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

凤儿泪眼婆娑,眼中的桩子模糊扭曲。

你嘴上抹了蜂糖,真甜。凤儿说。

我心里也吃了蜂糖,好甜。桩子说,把凤儿搂得更紧。

就怕你嘴甜心苦。凤儿在心里说,把眼盯着桩子。桩子把嘴贴近新媳妇的唇,凤儿却把唇移开。桩子双手捧着凤脸蛋儿,用男人的执着将一张娇美脸儿扭转回来,不由分说,一双热辣辣大唇紧贴上去。

凤儿自入洞房那天起,一直被动接受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男人爱抚,直到肚子里装了一个小活物,才把一颗心交与那个给了她小活物的人。

肚子里没有那个小活物之前,凤儿曾动员桩子,说你看大市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咱们巴掌大一片地,经不住两个人都趴在上边做庄稼,你也出去到南方进工厂吧!桩子正在品尝新婚甜蜜,说不去,我要天天守着你。凤儿说,真肉麻,鸡皮疙瘩掉一地。桩子说,我天天想和你好,出门在外,你不在,我跟谁好?凤儿说,你爱跟谁好跟谁好,我才不管你。又说,一辈子不见你才好呢。桩子很有些生气样子说,好,那我明天就走,在外头跟别人好。凤儿把丹凤眼一瞪说,借你十个胆,看你敢不敢。又说,你在外边跟别人好了,就再不要回大市。桩子嬉皮笑脸,说是你把我往外撵的,跟别人好也不怪我。那时,凤儿果真想把桩子打发出去,她对桩子的黏糊劲感到厌烦和不悦意。自从肚子里有了那个小东西,桩子在凤儿身上得不到他想要的,想起之前要他进工厂的事,就把这话题又拾起来,对凤儿说,我想到南方进工厂去。凤儿把意外的目光钉在桩子脸上,说我有了,你忍心把我一个人搁在屋里?桩子的眼睛有些飘,看着一只飞鸟从头顶掠过,心也如那鸟儿一般要往外飞,说在你临产前我就回来。凤儿脑海浮过桩子每天晚上缠着她要好被拒绝的情景,这个精力旺盛的男人让她生出隐约不安和担忧。

凤儿生下一个胖小子,桩子好不欢喜。凤儿让桩子给儿子取个名字,桩子让凤给起。凤儿一边给儿子喂奶,一边看着桩子,说你缓缓就要出门打工了,一家人要分成两半儿,这种日子今后还要继续,不如给儿子取名小盼,希望一家人能多在一起,少分开。桩子听后想了一下,说中,有意思,就叫小盼。

小盼生得虎头虎脑,甚是惹人欢喜。儿子出生四十天后,桩子就动身南下打工去了。

6

 

腊月间,桩子回到溪口。一进家门,顾不得满身风尘,撂下行李包,上去就把媳妇怀里那个小东西抢过去,抱着亲了又亲说,哎哟,小脸蛋儿胖了,圆了!又脉脉看着凤儿说,你黑了,瘦了!凤儿莞尔一笑说,是吗,瘦了好。又甜甜看着母亲说,有咱妈帮我,好多了。桩子给老妇人深深鞠个躬说,妈,您好,您辛苦了。凤儿吃吃笑说,出门几天,嘴就那么甜。老妇人满眼里装笑,说,好,好着嘞,不苦不苦!凤儿羞羞地,把眼从那个归来人脸上移开,垂下眼睑软软说,都好着呢。你呢?也……凤儿话没说完,男人就急切地说,你看,好胳膊好腿,样样都好着哩。凤儿把垂下的眼又抬起,笑笑地看着桩子说,你也瘦了一圈儿哩,倒是白了。桩子说,这些日子夜班,熬夜,吃不胖,不晒日头,自然是白了。然在外的苦,他却埋在心底不提。又忽然想起啥,将怀中娃给了凤儿,打开行李包,取出一件紫色呢子大衣,捧至岳母跟前说,妈,也没啥给您带,这件衣裳不知可不可您的心。老妇人眼睛眯成一条线说,娃吔,花这钱做啥么?我不缺这!桩子说,知道您不缺,这是我一点心意。凤儿心里美美的,自语道,这家伙会办事,知道孝敬我妈!嘴上附和着桩子说,妈,能花几个钱?应该给您买。做妈的说,你这闺女,闲饭不吃不中,闲钱不花能行,以后过光景可不敢大手大脚。桩子说,挣钱不花,搁着它也不会生娃,该花就花。岳母仿佛生了气,说你们这茬年轻人,挣钱没有花钱快。又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这当儿,桩子又拿出一件羽绒衣,看着凤儿说,给,这是给你的,又轻巧又暖和。凤儿说,这老贵吧?妈说得对,你手真大,花钱像流水。又说,几百呀?桩子把嘴贴在凤儿耳朵上嘀咕一句,她竟如触了电,说你,你个败家子,谁要你买这贵的!?老妇人听不下去,转回屋里。桩子趁机在凤儿脸上一个飞吻。凤儿欲尖叫,猛然心中有了屋里老母,只把怒目圆睁,在那被吻一处用手摸摸,轻言轻语道,你个坏东西,等回到大市,看我咋收拾你。桩子把小盼抱在怀里,让凤儿好好欣赏一下那件羽绒衣。凤儿展开衣裳,看一看,又叠好,装进袋子,脸上平静如水。桩子以为凤儿不喜欢,问她,你不稀罕?凤儿摇摇头。那你为啥不高兴?凤儿又摇摇头。桩子说,光摇头不说话,啥意思么?凤儿说,我如今是农村妇女,整天抱着娃儿在锅台根转,不配穿这高级衣裳。桩子说,你如今是伟大的母亲,是我的漂亮媳妇,这件衣裳最配你。凤儿苦笑一下说,你嘴上又抹蜂糖了!桩子把小盼还给凤儿,又拿出一套小童装,说人人有份!凤儿眼里放光,脸上漾起微笑浪花,一手抱孩子,一手就去拿童装,拿过后,又在小盼身上比划着,看长短大小。

年三十,从天而降的洁白精灵,为溪畔小院增添着浓浓年味。在一世界洁白映衬下,凤儿把亲手剪出的“富贵临门”“年年有余”“喜鹊登枝”纸画,贴往各处窗纸上;桩子则把大红对联由大门贴到二门,且悬起大红灯笼,把“出门见喜”“满院春光”“小心灯火”红纸帖儿一一贴到大门外、院子里和灶膛前醒眼墙壁上,小小院落处处皆溢满了浓浓年味儿。

正月里一个山梁沟壑铺满阳光日子,桩子又要远行。临别一刻,桩子把小盼小脸蛋亲了又亲,在把小盼交给凤儿一刹那,冷不防一个飞吻,让凤儿心跳加快,脸上猛然绽出一朵红云,现出责怪表情,说你个鬼东西,吓人一跳。桩子鬼鬼地一笑,背起行囊,凤儿抱着小盼一直送至大市村口,看着桩子乘上村里去往溪口的面包车,直把那车目送到看不见的远处,还觉得额头上被桩子嘴唇触碰的地方火辣辣的。

 

日子走得飞快,一晃走去五年。前边三年,溪畔小院里那个远行男人,正月里走,必要在伏天回一趟这小院。桩子回小院,面儿上是为着给岳母做寿,其实凤儿最清楚,他背后就是要给凤儿尽一个做男人的责任。每次分别,男人要走出这小院远行时,他都要做凤儿的工作,劝她跟自己一起去南方做工。凤儿问小盼怎么安插?桩子说小盼也带着,那边幼儿园可以接纳农民工子女的。凤儿倒犹豫了。她是个恋家恋旧的女人,心里装着溪口母亲,装着大市小院,装着老槐树下延续了多少年的善事,还装着她熟悉的花溪以及溪畔的山和树,从不为山外事情动过心。到了年底,桩子照例回到小院里过年。那段日子,宁静小院装满了热闹温馨。然过了破五,浓浓的年味还未散尽,男主人又要远行,在苦劝凤儿外出无果情况下,男人只好独自远行。这时的桩子,心已经不在这小院,他仿佛一棵从大市移出的树苗,更适合在繁华热闹的大都市里生长,却不再留恋脚下这片泥土。他走出小院时,心中是惆怅和纠结的,虽然凤儿把挽留的话说了一大堆,竟丝毫不能动摇他要走出去的脚步。到第四年,小院男主人正月里走,伏里天没回,腊月里却回来了;第五年,正月里走,伏里天不回来,腊月里也没有回。凤儿在电话里催,他说厂子派他外出学习,要一年多。凤儿心里七上八下,怨怨的,第六感觉让她把这几年桩子回家由稠变稀的事串在一起,心中不免有些惶恐不安,这不安来自哪里,她却说不清楚。凤儿是个能想来回的人,她又一想,都胡思乱想些啥呀!桩子是我的人,他对我好,对小盼好,对我妈也好,在外头学习,肯定不能请假,他怎么会……这一个春节,凤儿将母亲从溪口接到大市,一起过来的,还有一对大白鹅。母亲问她,桩子这两年回屋越来越少了,他真就恁忙?凤儿苦笑一下说,兴许他真的很忙,顾不上回来。母亲犹豫一下说,我咋从南边回来的街坊邻居们嘴里听到桩子一些闲话?凤儿把吃惊目光咣当砸在母亲脸上,顿了片刻问,说桩子啥闲话?母亲现出为难样子,说可能都是他们嚼舌头胡说,也许根本没啥事。凤儿十分认真看着母亲说,妈,你听到啥就跟我实话实说,不要瞒瞒哄哄。母亲长长叹一口气说,半年前妈都听说了,我根本不相信。可是,最近从南边回来的溪口人又在说,我才起了疑心。凤儿有些急,眼里噙着泪盯住母亲说,妈,有啥就快说,甭绕来绕去。母亲又叹一口气说,听,听他们说,桩子,唉,桩子在那边有,有人了,还是个老,老板的,闺女,好像,好像离过婚!

 

7

 

凤儿害了一场病。母亲背过女儿自己在自己嘴上轻轻打,边打边说,你嘴真贱,舌头下压不住米粒,谁让你把这话说给闺女?!也许是那些人嚼舌头,没听说四十五里没真信儿么?!这都几千里地,谁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看着凤儿茶饭不思,情绪跌到井底,做母亲的肠子都悔断了,就百般解劝女儿,甭要相信那些编瞎话传谣言的,兴许桩子工作真忙,啥都没有。凤儿不说话,也不做任何反应,只看着小盼默默流泪。母亲也跟着淌泪。

过罢年,母亲返回溪口,把两只大白鹅留在溪畔小院。自那时起,这院子就多出两个活物。小盼去村里上私立幼儿园,凤儿不让自己闲下来,把一门心思倾注在一把剪刀跟一把竹刀上,剪出许多花草树木山水人物,还有一对大白鹅。她边剪着,不知何时竟把眼睛直直盯着鹅夫妻出神,脸上木木的,手里剪刀也不听使唤了,好些回都险些剪破手上肉,吓得她一激灵,心也从空洞的没边没沿的地方收回到眼前。有时候,她拼命挥舞竹刀,柔软的竹篾在她眼前上下跃动,就如她的心,上上下下不能宁静。她边做着活计,边滴下泪水。在那个暑假前后,原先隔三差五给凤儿打来电话、发来短信远方的男人,好长一段日子没有音信。凤儿忐忑之中拨通他的电话,回音总是无人接听。

又一个暑假,凤儿频频接到桩子从远方大都市里发来的微信。微信内容充满着歉疚和无奈,而在这柔软的外壳里边,则是他绵里藏针的冷漠和令凤儿厌恶的物质许诺。每每接到这样微信,凤儿心就如被尖利刀子一次次戳伤。她相信了母亲的道听途说,几乎没有做任何回复。她既不愿意用文字去刺伤那个心已不在溪畔小院的负心人,也不接受这样的“恩赐”,她甚至毫没理由地妄想,也许不定哪一天,那颗游离远方的心就会良心发现,重新回到这个小院。凤儿把她的心事拼命揉进剪纸和竹编中,且不忘每天准时将凉茶送至老槐树下,为过路人解渴,不让自己有一刻消停和闲暇。

 

凤儿选择放弃自己追求,圆了已故父辈遗愿。她按着老人们早已为他们设计好的婚姻线路被动往前走,不知不觉,已将一颗少女的心全部捧给了那个宿命中的男人。她说不清那时候,她对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是真正出于爱,还是出于怜……她说不清,尽管每回他都是骑着父亲留给他的那辆老掉牙的男式飞鸽牌自行车,往来于溪口和大市。桩子带着后座架上凤儿,两只脚拼尽全力为车子加速,山风拂乱了这一对小青年的头发,有时候还会冻得凤儿手足冰凉,甚而一不小心在结冰或泥泞路面上,连人带车倾覆在地,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皆是一身狼狈不堪,各自忍不住相视而笑。那些日子,凤儿从没觉到有什么不好,反倒有一团火在胸中燃烧。

凤儿从溪口嫁到溪畔小院,桩子依然骑着那辆老牌自行车,后座架上偶尔驮着肚子已经鼓起来的凤儿,在连接大市跟溪口那条山路上来回运动。去溪口时,一路下坡,顺风顺水,桩子只管驾稳控速,不消一刻便到了街市娘家。返回时,桩子俯身加力,气喘吁吁,汗水常常湿了头发衣服,走一段,迫于那缓慢坡路,弄得桩子如吃劲拉犁牛,气力不支,便停靠路畔,或蹲坐于地面,或瘫卧于大石之上,害得凤儿心中好不难受。

小盼出来不久,他爸爸要去南方。那当儿,大市许多同龄人纷纷南下,到工厂里做工赚钱,不肖两三年,就骑上了摩托车,住上了小洋楼,桩子心中好不羡慕。为给这个做了母亲人儿以欢心,换取一个男人顺利远行,同时也让这一对母子在合适时候,方便去溪口与一个孤独老人团聚,桩子就背地里借钱买回一部简易电动车。凤儿在这小小院落里打发着一个又一个日子,看着豆芽菜般人儿一天一个样子变化着,心中免不掉联想起一个男人,想象着他在漂亮工厂里,如何做工,下班了如何吃饭,在宿舍里如何睡觉。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经常会想起家里一个为他守家养儿子的女人。那年过年回家,桩子从南方给凤儿带回一部手机,鲜艳色泽,小巧外形,很让凤儿欢喜。在这之前,村里一个总是通过大市小卖铺那部公用电话与远方一个联络,有时候则是小卖部主人胖婶跑得气喘吁吁,来唤凤儿去接听远方打来的电话。那时节,山里没有手机信号。只两三年光景,大市人也跟山外一样,可以用手机和天南海北人通话了。凤儿在长途电话里把这一喜讯告给桩子,当年底,桩子就送给凤儿一部手机。

一眨眼,小盼四岁多了。旧历新年,远方一个归来,又要花钱给家里一个买辆豪华电动摩托车,要把那简易的一辆淘汰掉。为这,小两口发生了争执。家里一个舍不得花这笔钱,认为只要可以代步即可。回来一个认为,原来的太寒碜,要换更好的。结果,话语权在出钱人一方,骑车人只能服从。且不知,这好车并没给凤儿带来好运,相反,日子越来越坏,心情也一天比一天不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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